在父親口中,所有的錯都是母親的。他說,他的一生都被母親毀了。我一個字都沒有說,我忽然發(fā)現(xiàn),生在這樣的家庭,重新聽見是另一種不幸。很多次,我都這樣想,我愿意繼續(xù)做一個聾人,活在很自我的世界里,沒有人驚擾,沒有被迫的承受。
很晚很晚,我說明天還要去爺爺那守歲,睡吧。
1月28日(臘月廿九)
記得小時候,三十都是要聚集在爺爺奶奶那兒的,這是家族的習(xí)慣。后來這個家族因?yàn)殄X父子反目兄弟疏離。一家人好多年都沒聚在一起過了。這是我能“聽見”后第一次回哈爾濱過年,我對母親說,這次回去,不只是過年,也要調(diào)節(jié)一下兩邊的關(guān)系,父親那邊的,母親那邊的。想來,他們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卻都過成了和親人“斷絕關(guān)系”,我怎么想,都覺得失語。
以前是二叔條件好,二嬸覺得兄弟幾個都沒什么出息,近不近無所謂,所以十幾年他們一直都不和大家一塊過年。這次二叔主動約了父親一塊兒回去,父親還一直念叨他有什么企圖,我笑著對父親說,回去就好,有圖也是圖我,你想那么多不累啊。
原以為父親兄弟五個總算是聚齊了,這個家族也算是“完整”了,可是三叔又沒出現(xiàn)。問了母親才知道三叔經(jīng)歷了十幾年的鐵窗生活并沒有使他的心變得平和,出獄后去廣東又惹事了,被人在臉上砍了兩條疤痕,爺爺、小叔給他的幾萬塊錢也花光了,沒有臉回來見大家。
父親兄弟四個在客廳打麻將,幾個嬸嬸在小叔小嬸的房間話家常,母親、奶奶在廚房做飯,爺爺死不放手,拉著我發(fā)牢騷,說幾個孩子不成器,說社會的種種不“正!爆F(xiàn)象,說奶奶的無理取鬧……我只是陪著笑,安慰他,因?yàn)槲野l(fā)現(xiàn)他和父親一樣,是聽不進(jìn)勸的,也聽不進(jìn)相反的聲音。這讓我無奈,也惆悵,因?yàn)槲野l(fā)現(xiàn)自己做了人工耳蝸之后,幾乎都扮演著一個角色——聽筒。
上廁所的時候,我才安靜了一下,我把耳蝸摘下來,關(guān)掉開關(guān),慢慢放在椅子上。蹲下來看著它,看著看著,眼淚就下來了。小聲對自己說,娜娜,你多么可憐,你見過在衛(wèi)生間里哭泣的女孩么?你見過只有躲在廁所里才有安寧的人么?
原來失聰,也是幸福。這道理,一定要到失而復(fù)得之后,才能深刻體會。
出了衛(wèi)生間就睡,是真的累了。兩天沒有休息好,一直在聽人發(fā)牢騷。醒來的時候,正好趕上春晚。二叔一家已經(jīng)走了,終究是不能一起守歲。也許,他們所謂的成年人就是這樣的,很多事情都不過是應(yīng)酬,是形式,而不是情感的自然流淌,或者匯聚。
我興致勃勃地坐在電視機(jī)前,只一分鐘,就泄氣了。因?yàn)槲野l(fā)現(xiàn),自己坐在電視機(jī)前不到半米,卻聽不清楚臺詞。母親看到我茫然的樣子,一路把聲音調(diào)到了35,父親大吼:“干什么啊,耳朵都震聾了!”我垂著頭,拿著小板凳起身,再把板凳輕輕放回衛(wèi)生間。母親也跟著出來,我連忙把眼淚憋回去,沖她笑了笑,沒事,這些年不都這樣么,習(xí)慣了,沒事的。
沒事的,我只是覺得悲哀。做了很多年的夢,醒來,依然是破碎的。我做夢都想能夠正常地看電視,依然是不能,并且,再不能做這樣的夢了。那一剎那,我知道自己成了第三種人,是做不了聽覺健全的人的,往聾啞人那邊靠,又不懂手語。硬是被兩邊都扔出來,孤單得非常徹底。
這個除夕過的,失聰以后的恐懼和茫然全部都回來了。
1月29日(大年初一)
因?yàn)闋敔斈棠藤I的是現(xiàn)成的餃子,母親沒有留在那邊守歲,十一點(diǎn)的時候就拉著我們回家,自己回來包餃子。家有正宗穆斯林就是這樣的,我們早已習(xí)慣了母親的非“清真”不吃,誰也沒當(dāng)回事。
吃了幾個餃子,堅持到敲鐘,年也過了,剩下的就正常生活吧。反正摘下耳蝸什么也聽不見,一覺睡到天亮。起床后卻發(fā)現(xiàn)父親母親哥哥都在睡,等他們睡醒才知道,原來半夜開始,一直有人來拜年,我在里邊聽不見可以睡得死死的,他們可慘了,一直折騰到天亮。因?yàn)橛腥撕榷嗔,意識模糊,賴在這里一直不走,他們也只好陪著。
※本文作者:蘭逸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