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一種奧妙:為了生存而放棄生存。
時間與空間將這種奧妙演繹著或者隱藏著,留給人們一些循環(huán)、一些輪回的感悟。平凡的人,不必費心地為自己存在而去解碼,只需站在欣賞的高地,鳥瞰生命悠悠淌去的河流。
季節(jié)周而復(fù)始,樹草變換了自己姿態(tài)和顏色;田里的莊稼從泥土里冒出來,又回歸到泥土里。種子,生命的歸宿,又成為生命的胚胎。
一、磨房
城市瘋狂地膨脹著。
三環(huán)、五環(huán)的公路兩側(cè),各式各樣的建筑參差林立。黑黝黝的沃土早已澆上水泥,鋼筋發(fā)芽、生長、交織;溝渠回填,敷設(shè)管線,阻斷了灌溉,水在音樂聲中幻化成噴泉。愜意的環(huán)境,舒適的享受,人們在構(gòu)筑生存空間的同時,構(gòu)筑了饑荒,放棄或者正在放棄自己的生存。
七十年代,家住成都西門。幾分鐘的路程,就達市郊農(nóng)村,一個叫“羅家碾”的地方。那里稻菽連天,水渠縱橫。順著渠堤前行,可以看見一條小河;水,清亮而平靜,突然又在地形陡落的地方形成湍流;農(nóng)家在此處用青石條做成水漕引道,加快水的流速。水漕末端立架木龍骨的圓盤水車,在水的沖擊下慢慢轉(zhuǎn)動。動力由水車轉(zhuǎn)軸傳到磨房里,人們便有了磨面碾米的機器。
樸實的農(nóng)民,在那里平凡地繁衍著生命。
二、羅哥
羅家碾,既是這座水磨房,也是附近竹攏村落的門牌。這里的人大多姓羅,東拉西扯都能拉上親戚關(guān)系。
守磨房的事兒比較輕松,就交給一個本家的駝背看守,人們很自然得叫他“羅鍋兒”。羅哥年歲約三十出頭,一直沒能娶親,畢竟農(nóng)村以勞力強壯作為安家的基本條件;一個半殘人,沒有哪個姑娘、甚至寡婦看得起他。做媒的人屢屢失敗,便沒好氣地嗔他:何不每晚背起門板睡覺,把駝背鎮(zhèn)伸展了,也好討個老婆?羅哥脾氣好,笑臉相對:萬一把門板睡駝了,房子就還得雇人看守,沒錢!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把媒人弄得又怨又憐。
羅哥為人厚道本分,不喜占鄉(xiāng)親的便宜。磨芯里殘留的麥麩谷糠,都被他費力清掃出來,送還農(nóng)戶,拿去喂雞喂鴨。我跟著同學(xué)到磨房玩,就與他熟悉了。時常帶本小人書去,給他消遣,他也常?炯t薯、土豆給我們吃。關(guān)系熱烙了,就沒高沒低地開起玩笑來,有時離磨房還很遠(yuǎn),就高聲大叫:請駱駝公社高峰大隊凹凸小隊的羅鍋同志出來接駕!他探出頭來,假裝生氣道:青屁股娃兒,南瓜沒起蒂,倒想當(dāng)皇帝。喂,帶書來了沒有?快點拿來吧。等我們走近,他故意用駝背來頂撞,惹得大家邊躲邊笑。
三、救災(zāi)
那年,水稻田剛剛放完水,正準(zhǔn)備收割,突然遭遇了冰雹。谷子全部打進泥漿里,桔梗光著身子,孤零零地在地里四下張望。
同學(xué)們自發(fā)組織了“搶險隊”,去郊區(qū)救災(zāi)。我和幾個同窗趕到羅家碾幫忙,爭取從地里拾回一些糧食。剛過小河,就遠(yuǎn)遠(yuǎn)看見羅哥正在忙活,指揮著其他救援隊的人在田里做事。他的體形很顯著,反而少了平常的委瑣。
看到我們來,他異常興奮:好兄弟,快進磨房去。羅哥打開庫房,發(fā)給每人一個竹編撮箕,一塊竹片。我們跟著他回到地里,彎腰刮起薄薄的谷泥,費力地裝進撮箕,跌跌撞撞送到溝邊,讓農(nóng)婦們淘洗。濕漉漉的筐里,漸漸堆起來年糊口的糧,污穢而沉重,力壯漢子挑起滿籮筐的壓抑,顫巍巍往曬壩去了。
我赤腳在田里干了一陣,被硌得難受,感到有些累,就跑到河溝邊坐下歇息。小河的水污濁昏沉,上游陸續(xù)漂來殘碎稻桿、蔫癟的谷殼,夾雜大量的泥沙滾滾而下,整個水渠顯得濃稠。我見羅哥過來,就很幼稚地安慰他:老天幫你們節(jié)省勞力,鐮刀和絆桶也可以度一回假了。羅哥搖搖頭,沮喪地指著河水帶走的泥土:先別提今茬的欠收和損失了,好歹還可以賴過。痛心的是谷泥卷走了田里最珍貴的肥土,明年、后年、大后年都沒指望什么收成了。他,長長嘆了口氣。
是啊,人們?yōu)榱搜矍盎蠲,不得不放棄以后的生存條件。
※本文作者:墨溶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