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最無奈的時候,到了一個偏遠的村里,當上了一名鄉(xiāng)村教師。
那些飛揚著塵土的公路,那些散布著羊牛的糞便,那些蓬頭垢面的孩子,在冬天里讓人十分失望。
我在日記本里記著:我就這樣,過自己的一生嗎?
在搖晃的木桌上,除了幾本上任教師留下的課本外,就是分配到大城市里的同學來信。他們興奮地告訴我城里的一切新鮮事,好像特別敏感地,一句也沒提到薪水、福利和工作條件。
春天到來時,我已當了二個月的鄉(xiāng)村教師慢慢地與孩子們混熟了。
我的那些學生中,多數(shù)是從山里來的孩子,他們提著布鞋,綰著褲角,背著各色各樣用各種下角料做成的書包,書包里除了書本和作業(yè)本外,還有各種用粗糧做成的飯團子、咸菜條子。
每天中午我都端著自己粗糙的飯菜,與他們一起,度過一段快樂而知足的時光。我從他們的談話里,知道了他們或她們貧困的家庭、艱難的生活。
我從田野里回來時,把一束嬌嫩的蒲公英花插在黑板邊的裂縫里。
孩子們進教室后,發(fā)現(xiàn)了我的杰作,于是,看我的時候眼色變了,他們下課時三三二二,在竊竊私語。
一個手背皺裂的男孩兒,邊擦著流出的鼻涕,邊向我傻乎乎地笑著。
看到明亮的眼睛和溪水般的眸子,我覺得心里好像一下子輕松了許多。那些透明的稚氣里,有些開始調(diào)皮的味道了。
我知道,是我越來越開朗的眉頭,讓他們放松了謹慎和小心的心理。尤其是今天的那束黃色的花,讓他們知道,他們的教師開始有了好心情。
我也不想拂了大家的好心情,便提出讓他們唱歌。
他們沒有一絲的客氣,一致地用當?shù)赝猎挸似饋恚?br>黃色花呀,
開了一地,
田野四處,
芳草萋萋,
劉家四兒,
找個媳婦,
爹娘歡喜,
女兒哭泣。
……
我不知道,這是一首什么樣的歌,但是當?shù)氐拿袂@是肯定的。
第二天,我來到了教室,一進門,我驚訝了:
黑板的四周,所有的裂縫上都是金黃的花朵,有蒲公英,野矢菊,還有許多叫不上名的。在每個孩子的桌子上,都有一束帶著鄉(xiāng)村露水的花朵。
我不知道,我那天都說了些什么,總之,我很激動,激動地向他們說了許多,并保證了許多。我說一定會把他們帶到畢業(yè)才考慮回城,這句話我記得非常清晰。
不久以后,在教室窗臺下的那片泥土上,在我住的土屋的四周,都種滿了各色的花朵,種得最多的可能是葵花。那一排排碧綠的秧苗,在風中輕吟著,搖曳著。
那一年,我教的這幾個復式班,都在全鄉(xiāng)排上了名次。其中有幾個學生還進入了全鄉(xiāng)的前幾名。
這一年,我?guī)缀跏窃诨▍怖锒冗^的。每隔幾天,來自山里的孩子,把鞋插在腰里,赤著腳,把路邊的、山坡上的、樹蔭下的那些從未被人看過的花,甚至把他們姐妹幫助采摘的花朵,用各種瓶子罐子裝上,盛滿清澈的井水,一個個擺放在教室的窗臺上,課桌上和我的講臺上。有些孩子還把這些花放在我宿舍的門前、床頭和備課桌上,從春天到秋天,從白天到黑夜,我都是與花相伴,與花共眠。常常香溢的夢想讓我忘記身處異鄉(xiāng)忘故鄉(xiāng)的快樂。
對孩子們燦爛的笑容,我寬容著,對于他們的一行一動,我一笑,就在我的一笑之中,他們更頑皮了。男孩兒們把花朵一頁頁夾在作業(yè)本里,交給我就已跑出很遠;女孩子可就更得意了,她們不但自己的頭上插滿了各色的花朵,而且拉著我,為我插得紅肥綠瘦,在香溢四出的空氣里,我快樂而知足。那一年,我才十八歲。
與花同在,在花叢里教學,孩子和花,是我唯一愿意告訴城里同學的事情。
后來到了冬天,花沒有了,只有陰陰的天空,我便帶著孩子們站在村里最高的山頂上,向外面的世界眺望,我告訴他們,在山外,有一個很大的世界,那個世界如一座巨大的供銷社商店;在這個世界之處,還有更大更美麗的城市,那里有許多連我也不知道的東西;還有大海,就是藍色的水,一眼望不到邊的那種。
※本文作者:大路白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