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燈能除千年暗
魏晉的一個月夜，嵇康手持精致的七弦琴，一路踏歌而行，往山間的華陽亭走去。古琴是有關(guān)嵇康的一個關(guān)鍵詞，那看似簡單的七根弦上蘊藉著他獨特的氣息、個性和精神內(nèi)核。他身披羅綢短衫，盤坐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長夜里，十指輕搭，七弦有節(jié)奏地和著松風(fēng)吟唱。那琴聲如同天籟，縹緲、低緩、婉轉(zhuǎn)，仿佛清澈的溪流靜靜地淌過水底發(fā)白的石頭，仿佛霧靄一點點地浸染靜謐的暮色，若有若無，時隱時現(xiàn)。身逢亂世，白骨橫野的殘暴和污濁不堪的現(xiàn)實，令他苦悶憂傷、憤慨絕望。琴聲滑過憤慨的心靈，飛出塵世的夾縫，在一片皎潔如水的月華中尋求幾許清淡。
嵇康可謂天人。他心如朗月，情深意真，寄形于天地間，而不為天地所拘。他用高貴的人格喂養(yǎng)了不屈的生命。亂世之秋，人命如草芥。阮籍為求自保，不得不與司馬氏虛與委蛇。嵇康不像阮籍那樣“口不藏否人物”，而是“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他不愿與陰謀篡位的司馬昭同流合污，毅然拒絕高官厚祿的誘惑，寧愿在鄉(xiāng)間靠打鐵為生。昔日好友山濤投奔司馬昭后舉薦他為官，他憤然寫下絕交書，與之?dāng)嘟�，稱“今但愿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時與親友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也”。嵇康，那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魏晉名士的精神氣韻的神像。
司馬昭的功臣鐘會，聽聞嵇康大名，前去拜訪，欲勸他為官。鐘會到他家時，嵇康正在打鐵，一聲不響，旁若無人，揚錘不輟。鐘會悻悻然起身要離去。嵇康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答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憋挡辉钢袛啻蜩F的興致而怠慢了他。鐘會惱羞成怒，回到主子身邊就添枝加葉捏造罪證，說嵇康鍛造兵器，有謀反之心，論斷他的罪狀是“無益于今，有敗于俗”，不殺“無以清潔王道”。
一千多年前一個寒冷的清晨，嵇康坐著囚車走向刑場。三千余名太學(xué)生尾隨其后，欲上書，請以為師。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為他鳴冤叫屈，其人格感召力可想而知。面對劊子手雪亮的屠刀，他提出了平生最后一個要求：彈一支曲子。他神情冷傲俊逸，如同坐在華陽亭無邊的夜色里。一股勢不可擋的音樂急流，從他的手指間奔涌而出。山洪暴發(fā)出了怒號，黃河吼出了決堤的狂嘯，千萬匹騰空的野馬在嘶鳴，大地塌陷了，靈魂撕裂了，雄渾激越悲壯的曲調(diào)淹沒了所有人。
嵇康臨終時彈的那支曲子就是《廣陵散》。這首古曲寫的是戰(zhàn)國時聶政為父報仇刺殺韓王的故事。只有嵇康這樣剛直崇高的人，才能彈出這支古曲氣勢磅礴的真味。嵇康堅守自己的人格風(fēng)范，聽從心靈的旨意生活，他為此獻出了珠玉之身，像彗星那樣，在大氣層的劇烈摩擦中倏忽消逝，但他卻在人類的歷史上留下了一串清晰堅實的腳印，樹起了一座高聳入云的豐碑。
千載之下，我時常想起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超逸風(fēng)姿，獨立于高天闊地之間，用他那高潔的手指，重重地撥擊著琴弦，撥擊世人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