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了一個宋朝
她,生于一個風情萬種的時代。
那是一個奢華而清樸的時代,嬌婉而堅毅的時代,一邊是江南輕歌曼舞吳帶當風,一邊是江北鐵馬冰河金甲百穿。歌女的巧笑與將軍的怒吼,編織了那個夢一般的時代的主旋律,像一張無邊的灰網(wǎng),網(wǎng)住了整個九州大地蕓蕓眾生。
她,也在網(wǎng)中。
她是一個怎樣才華絕代的女子啊———清麗如大明湖畔一朵夏荷,靈動如趵突泉中一泓清流。更有多少如夢如幻的詞句,從她明眸皓齒間飄出,浸潤了天邊那一道彩虹。
曾無數(shù)次想象:多年前夏日的午后,清風陣陣荷香飄送,靜雅的書房中茶香與墨香交融,她輕提香袖,執(zhí)細細的狼毫,潔柔的宣紙上留下秀麗的字跡和奔涌的才情。
然而世事難料,歲月悄悄改變著她,那紙上的字,由散發(fā)青春的天真到訴說思念的苦澀,而后,晴空中一聲驚雷,于是每一個顫抖的字都蓄滿了國破家亡的哀痛。奔出書房,天地已變色,和暖的夏被秋冷漠地取代,滿池只剩殘荷斷莖,在落霜的水面上欲哭無淚。
她也欲哭無淚。早年種種美好的幻想都已飄散,生活向她露出猙獰的面容,逼她就范。她被生活的浪擊得顛沛流離。悲傷的她,無助的她,柔弱的她,只好把自己禁錮在愁的世界中,躲避外邊的風刀霜劍。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誰能想到這樣的句子竟是由那溪亭畔沉醉忘歸、誤入藕花深處的少女吟出?竟是由遇生人落荒而逃,卻又忍不住回首嗅梅的少女吟出?不是被逼到極限,那雙曾經(jīng)纖纖玉手,又怎會書寫這樣愁云慘淡的句子?
世事滄桑啊,人間常恨。
她,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那個時代毀了她。
但誰又能否認,她是那個時代的榮耀,時代成全了她?
一切無從評說。只知道,當她在江南回望北方,耳畔,又響起了故鄉(xiāng)的清泉潺潺。
遠方云霧迷茫處,是他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是我煌煌華夏的土地,是金人野蠻掠取的山河。
他長嘆一聲,蒼蒼白發(fā)在斜暉下的風中,飄搖如亂絮蓬草。
心如刀割啊,痛徹全身。渾濁的淚水滴落在猩紅的雕欄上,觸目驚心,一生不屈服不低頭的他,此刻卻絕望地長嘯:“蒼天無眼。 薄
遙想當年,他意氣風發(fā),氣宇軒昂,因為自小生活在金人統(tǒng)治下的土地,他的骨子里鐫刻著抗敵的壯志,血液中奔涌著復國的豪情。懷著遠大的抱負,他毅然參加了抗金義軍。那一年的軍營生活,成為他生命中最難忘的一頁。
秋風瑟瑟沙場卷塵,昏天黑地中,他縱橫沙場,忘情吶喊,讓一腔熱血在這一刻沸騰,化作手中長劍有力的劈斬。馬作的盧,弓如霹靂,滿腹詩意撒入逐敵的馬蹄,匯成宏麗悲涼的合唱。
他多暢快!是的,身為鐵血男兒,殺敵報國是對他最好的成全。他滿心指望一生都在金戈鐵馬中度過,卻不曾想到他的激情會在歷史的迷霧中迷茫彷徨,只因一個龐大的王朝在歷史的迷霧中茍且偷安。
當他一年后南渡投奔南宋王朝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一生的悲劇。那昏庸的君主、無能的百官,成天在臨安的暖風中昏昏欲睡,靈魂早已蛻為蟲蟻,哪有心思去關心蒼生疾苦?哪有膽量去收復淪落土地?他的形象,和他們比起來,是多么高大光明!然而有膽有識、力主抗金的他不僅不被賞識,還被那些陰暗處的卑鄙小人反咬一口,于是猥瑣的朝廷像提蚱蜢一樣將他輕輕一甩,他的夢想,從此死無葬身之地。
他憤慨,他不平,他痛苦,他無奈,他是多么期盼能重回沙場啊!即使戰(zhàn)死也無所畏懼,只為那豪情壯志的噴薄,只為家鄉(xiāng)的人民笑臉粲然,只為不枉度一生,只為報答那對他薄情寡義的朝廷。
在閑居的二十多年里,他也寫詞,也作文,然而心中的那股熱血,家鄉(xiāng)人民在金人統(tǒng)治下生活的慘狀,卻夜夜侵蝕他的心,折磨著他,使他不得安寧。
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希望已在歲月的年輪中一圈圈縮小,蒼白如紙,邈遠如星。報國無門空有志,可憐白發(fā)已滿頭。于是在落葉西風時候,遠望云霧迷茫處他永不能回的故鄉(xiāng),遠望厚厚的云層中他被埋葬的夢,他只好無不悲涼地自我解嘲:“天涼好個秋,好個秋!”
秋,真的很涼,很涼了。
她與他都命運多舛,然而正是他們的人格與才情,瘦了一個宋朝,瘦了整部中國文學史,瘦了每個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