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千年能變化
今天，我是不大喜好這套了。隨著閱讀興趣的轉(zhuǎn)移，我寧愿稱自己是亞里士多德和儒家的信徒。所以我不再向新認識的朋友解釋梁文道并非一個筆名，就讓這誤會繼續(xù)吧!至少我還未提出要"文起八代之衰"。我也很樂意向人解釋我的藏書印為何是"為己之學(xué)"，那是孔子的話："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
于是，撰寫病歷是在"毀滅舊我--創(chuàng)造新我"和"完善自我"、"成己達人"之間擺蕩。在此，我目睹自己對自己下的工夫，我看到坦白和杜撰的技術(shù)，雖然表面看來都不外一種時間上的積累。
我雖千年能變化
我從來沒見過她不化妝的樣子。她為什么一定要化妝呢?
連朋友都在笑話了："你不過是見他，有化妝的必要嗎?"是呀，只不過是見我;不是任何其他人，只是我。
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我每天都要目睹許多女人化妝的驚人過程。我看著她們雙眼浮腫，疲憊地走進化妝室，放下皮包，然后在鏡子前面的椅子上，任由化妝室?guī)熓褂靡黄坑忠黄康幕瘜W(xué)制品與各式各樣的器具，在她們的臉上施術(shù)。然后，一張大家熟悉的臉孔就此逐步成形。明亮處明亮，漆黑處漆黑，對比鮮明，我只能夠說，如果不化妝，你一定很難在街上將她們一眼認穿。
認穿。我永遠無法認穿這個女人，因為她臉上的妝不曾退下。
可是一個不化妝的女人又怎能讓人辨識呢?
宇宙的英文是cosmos，當然來自希臘文的kosmos，本意秩序，與混沌相對。混沌沒有秩序，黑暗、混亂而無形。直到有了秩序為之賦形，世界才開始出現(xiàn)、可見。宇宙不只是從混沌走到秩序的結(jié)果，它還是一個動詞(kosmeo)，它就是混沌轉(zhuǎn)化的過程，它就是點亮了黑暗的那個動作。沒有光，沒有秩序，世界不成世界，萬物盡與目盲無異。
女人性陰，本亦無明，乃物質(zhì)的物質(zhì)，混沌的混沌。沒有形式的規(guī)約，她就流動不居，不可辨識更不可見;除非她化妝。這正是化妝品(cosmetic)的由來。不化妝，女人又怎能讓人看見。
難道你以為你不化妝，我就認不出你?你想我認出的是哪一個你呢?
近日常聽評彈。楊仁麟(1906-1983)，八歲從養(yǎng)父楊筱亭習(xí)藝。這一派，專長假聲，彈詞里假聲叫做"陰";楊筱亭卻也不棄真聲之"陽"。陰陽結(jié)合，故音域?qū)拸V，韻味悠長，又稱"小陽調(diào)"。楊仁麟青出于藍，尤擅《白蛇》，于是有"蛇王"美譽。
楊仁麟單檔演出，手抱三弦，一人分飾多角。聽他唱到《合缽》一段，先是白娘與許仙的兩句對話，隨即轉(zhuǎn)入假聲化成白蛇："我看官人心太癡，萬般拂順與千依。"再來就是驚心動魄情深義重的這一句了："我雖千年能變化，從無半點把夫欺。我雖千年能變化"是用陰面假聲唱的，短短一句里百轉(zhuǎn)千回，千年形變盡在其中。到了"從無半點把夫欺"則是陽面真聲起始，再以假聲作結(jié);初聽之際坦坦蕩蕩更無半點虛掩，可是末尾"把夫欺"三字一柔情起來，卻令人心動之余又不免疑惑了。莫非溫柔妖嬈的陰面總要叫人懷疑。女子的陰柔，你切莫真信?
白娘呀白娘!我怎么知道當初的斷橋偶遇不是你的精心巧局?那若斷若續(xù)的春雨，不是你的變化?水漫金山，固然是你鋪演的一臺大戲;難道你被鎮(zhèn)在雷峰塔下就不是法海和你串通的苦肉計嗎?
懷疑是一種頑強的植物。當它被下在兩人之間的土地上，即便只是一顆種子，遲早也會抽芽長大，終于扭曲一切，排擠開所有本來健康的花草，使之枯萎。
用不著女性主義哲學(xué)家的分析考掘，我也知道說一個女人不化妝就看不見，是嚴重的性別歧視�？墒俏覉猿肿约簺]見vii過你，因為你一直化妝，一直變化。我不愿相信有一個"真實"的你，我更不能接近真實。
其實我是記得的，有那么一回(事后你還問我，為什么我要急著找你)。那晚你剛洗過澡，預(yù)備就寢，一臉素顏，一頭長發(fā)隨意扎起，一對赤足踏著雙拖鞋。你輕松自在，甚至把一只腳坐在自己的大腿下面。那是間日式小館，我們喝酒，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搭。我們?nèi)绱私咏�，乃至于我聞得到你頭發(fā)上的香氣。沒有化妝，但你仍有香氣。
這個問題曾經(jīng)困擾過我一段很長的時期。自小我就不懂，為什么女孩子的頭發(fā)總是那么香，我們男生卻總是一頭油臭?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股香味只不過是洗頭水的氣味，一瓶又一瓶的化學(xué)制品。熟練以后，我甚至說得出那是什么牌子的洗頭水。
你知道他們制作洗頭水的方法嗎?為了讓洗頭水不刺眼，他們把一只兔子放在特造的架子上，張開它的眼皮，用夾子固定好。然后拿一根滴管對準它的紅眼球，讓被試驗的洗頭水一滴滴地掉下去。兔子掙扎，但是動不了;兔子慘叫，但是我們聽不到(有誰聽過兔子的叫聲呢?)，直到兔子的眼球完全潰爛為止。
那些能夠令兔子的眼睛爛得最慢的，令它的痛苦延得最久的，也就可以用在人的身上了。于是你匆匆趕來，不用擔心洗頭水入眼。你頭發(fā)上的香氣由來，乃一種化學(xué)制品。
至于女子的頭發(fā)何以特別能夠蓄留洗頭水的氣味呢?我以為，是因為她們千年能變化。所謂顏色，無非畫皮;一經(jīng)拆解，盡皆眼瞼閉合不全。
理論，古希臘人叫做，原意就是觀看。它看的就是kosmos，就是宇宙、秩序與裝扮。我修習(xí)哲學(xué)，苦研理論，所以我從未見過她不化妝;就算有，那也只是她的妝更深了。我都看見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