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跡樹痕
下雪了。冷徹心扉。村莊靜謐而安詳。
我是一棵樹,如果你想象不出來,也就罷了,因為我突兀地生長于土磚上。樹這個職業(yè)是孤獨的,因為它活得長;我至今存活于世間,但不知為何我知道我將不久于這世間。空中下起小雪,雪花降落在枝頭卻并不融解,不知覺,我的眼中泛起淚花,寒冷的冰渣中閃爍曾經(jīng)。我那蹉跎歲月何時會被埋沒。
二十多年前我作為一枚種子降臨這個村莊,那個清冷的夜晚下著小雪。漂流的過程中,我問經(jīng)過的老樹:我該去哪好?老樹說:看那座村莊,多么美麗,多么安詳,曾經(jīng)我落腳的時候,并沒有什么人;而如今有了勤勞耕作的人們,你將不會孤單……那個村叫“恬泉”。
我去了哪里,卻被風(fēng)刮到了一座屋頂上。風(fēng)說:你真不幸。我問為什么,風(fēng)說我很難生存下去。
于是我問:那我將去天堂嗎?風(fēng)說:也許。我問:天堂是什么樣的?風(fēng)說天堂很冷。我沉吟良久,說:天堂那么冷,讓我羈留這世界罷。從此,我深愛這個世界,這個村莊。深愛這土磚,并扎根成長。我竟成功了,只是長得很慢,纖弱無比的我咬緊牙關(guān),卻也挺過了不少歲月——因為這村里的人給我生存的動力,他們勤勞、熱忱,大人們豪邁團(tuán)結(jié),小孩們機(jī)靈聰穎,燦爛的笑靨搖我心旌。我每天都聆聽著鳥的鳴唱風(fēng)的輕和,還有村小傳來的瑯瑯書聲。
有一個寒冷的冬天,我迷茫了。那時空中下著小雪,屋頂上的我看見遙遠(yuǎn)的山頭晃著火光。同伴們一夜間盡成土灰,他們的凄嚎與絕望烙在我的靈魂深處。人們?yōu)槭裁催@么做?幾個月后,我見到人們開始栽樹。他們排列整齊,然而都象是木偶一般,沒有靈魂。
曠野間,寒風(fēng)一下刺骨起來,雪花從未象今天一樣獰笑。眼看他們暴尸荒野,我一下覺得人們變得陌生了,陽光的笑容開始消失,成了一種猙獰,匆碌的神情。我很孤單,看著夕陽殞落山后。
小雪連下兩天,忽然成了暴雪鋪天蓋地襲來。動物們遠(yuǎn)走高飛,他們也是我最愛的朋友之一。黑魆魆山頭,一對深沉的狼眸往這邊望來。那是狼王,他不羈的雙眸從未流露出像今天一樣的頹喪目光。我多想叫他,叫他別走,可最后積雪覆蓋了我的吶喊。我知道,這里沒有它的領(lǐng)地,他不得不去到處尋找新的棲息地。
我很厭煩這種寒冷的感覺。我想起天堂,同伴們都去天堂了么?那里冷么?這里曾是我心中的“天堂”,我如此愛它,至今未渝,然而很多東西消失了,只剩這種寒冷和惆悵。天堂很冷,但至少沒有悲傷。
村頭有一口恬靜的清泉,屋頂上的我常常欣仰它的美麗。孩子們在那兒戲耍。而如今,孩子走了,泉也空了!疤袢贝,也許就是那時起,連人們都消失了,只剩一些老人和些許小孩,在陌頭張望著……學(xué)校里的讀書聲小了,直到聽不見了,孩子們都被并到更遠(yuǎn)的中心校上學(xué)。
回憶嘎然而止。談?wù)勎覟槭裁凑f自己活不長了罷,且不說混濁的空氣與乏味的生活,只是因為家家戶戶都在換新房子;漂白的墻壁,高大的建筑取代泥墻;而一棟棟新房里,只是老人和孩子;我的這房子雖然主人不在了,但變遷是不會停止的,總有一天我會被砍倒。
其實我早已是一具干尸,沒有養(yǎng)份供我長大,沒有信念給我希望。
小雪下著,冷徹心扉。村莊靜謐而安詳。我已分不清是二十多年前還是現(xiàn)在。唉,心中還是懷著那樣一個美好的憧憬,在若干年后。
街道繁華,人來人往,這里成為現(xiàn)代都市,盡管沒有純樸的農(nóng)田,卻有歡聲笑語洋溢。
又小雪,落滿我枯瘦的枝頭。朦朧中,遠(yuǎn)處一個二三十歲的小伙子,默默地用相機(jī)照向我這邊,還有老宅子。我似乎認(rèn)得他,他曾在泉水邊玩耍。他的眼中似乎含淚,我聽見他似乎在喊著:“我的鄉(xiāng)愁啊……”
小雪下著,冷徹心扉。雪中,曙光微現(xiàn)。某段枯干的樹枝碎片,深黑的肌膚,似在召喚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