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
爸用大車載著我和媽。一九九七年秋天的下午,我三歲,天空沒有陽光,我們從舊家搬到了新家。我記不清了,那個院子整體的色調(diào)是灰青色的,很荒涼,沒有清理過?諝馐且徽麎K的,凝固在一起的,聽不到聲音,沒有聲音。就像在夢里,我走在一條泥濘的小路上,兩邊荒草生的很高。深綠色的葉子無力的垂下來,像女人蒼白細(xì)長的手指,微微晃動。媽媽的身影依稀在前面。院子前面空蕩蕩的正屋里,一個身材魁梧,頭發(fā)蓬亂的男人坐在屋子正中僅有的那張大床上低頭抽煙。在昏暗的光線里,煙圈緩緩上升,漸漸將他籠罩。他是爸爸。
我們住了下來,爸爸在家里經(jīng)營診所。開始,沒什么生意。下午,大約在午覺過后,爸爸會到一家商店門前的大楊樹下打撲克。老板是個身材偏胖的老人,圓滾滾像一只球,笑起來眼睛變成一條線。我每天都能看到那張笑臉,他提供場地拿回扣,賣牌,我們都是他的顧客,所以他要對我們笑。爸爸和他寒暄幾句,有時會遞上一根煙。下午的陽光平和溫煦,鎮(zhèn)上的閑人穿著汗衫,搖著蒲扇坐在楊樹樹影下聊天,人數(shù)夠了就開始打牌。直到黃昏將近,家里的小孩來找,然后才陸續(xù)散去。很多時候爸爸都會把我?guī),向老板買一只雪糕,讓我坐在一邊。無聊了我就回家去,一般在家里呆的時間不長我又會回來,直到診所的生意好起來,爸爸沒時間再去打撲克,我才結(jié)束了兩地之間的奔波。
我曾經(jīng)在家門邊發(fā)現(xiàn)一個洞,洞身貼著一塊巖石,正好可以伸進(jìn)一只胳膊,冒著寒氣,好像深不可測。有個路過的老人告訴我是無底洞,我要他解釋,他推脫有事,離開了。為了證明,我用一把鏟子弄了半天,把巖石起了出來,看見洞身順著巖石留下的輪廓繼續(xù)逶迤而下,又去找了家里最大的那只桶,那是最大號的油桶,比我要高。我拿著桶到對面河里灌了滿滿的,拖過來倒進(jìn)了那只洞,去裝第二桶水的時候,被我媽喝止了,她一只手提起桶又把水倒進(jìn)了河里。告訴我那只不過是一只蛇洞,然后咒罵了那個路人。
有一段時間,我們家買過面條。夏天的夜晚,在家中的院子里,媽媽撳亮掛在大棗樹下的一百瓦燈泡,橘黃色的燈光柔和的點(diǎn)亮了幾片樹葉,樹葉紋路清晰。燈下桶形的大鋁鍋里,媽媽切的粗面條在沸水里翻滾,蒸騰著滾滾熱氣撲面而來。媽媽圍著白圍裙用長筷子撈出面條裝進(jìn)一邊桌上的大瓷碗里,端到院中桌上的客人面前。在面條的蒸氣與碗筷碰撞聲中,媽媽的身影在桌間忙碌。我坐在棗樹邊的那張空桌上寫作業(yè),媽媽總會為我點(diǎn)上一支鵝牌蚊香,在桌角,蚊香的煙氣筆直上升,在固定的位置暈開,像皮尺一樣精確,暈開一朵純白的蓮花?腿穗x開之后,媽媽拿著抹布收拾桌子,我在桌下檢查有沒有不慎遺失的物件。更多的時候,我的細(xì)心搜索都是徒勞,不過有時也會有意外收獲,比如一只空茶杯,或一枚硬幣。
我有了自己的小床。有一天,爸爸媽媽滿頭大汗合力把一張床搬進(jìn)了屋,到門口時,他們把床側(cè)過來,小心走進(jìn)來,放到窗簾下邊。媽媽說是給我的,我以后就要自己睡了,不再和爸爸媽媽一起睡了。是一張精致的床,不笨拙,每個接口都嚴(yán)絲合縫,邊側(cè)柔和。像是一件需要裝進(jìn)精美盒子里的禮物,要小心對待。爸爸說是舅舅用了四個月做好的。我一直睡這張床,直到我長大。以后,我有了一只八音盒,我把她放到床頭架上,沒有再分開過。我覺得她們放在一起很適合,很相宜。八音盒奏出的是一支平靜溫暖的音樂,雖然只有十幾秒,很久以后我知道那是久石讓為千與千尋寫的音樂。后來,床邊有了書桌,有了衣柜。書桌上又有了電視。爸爸買了一只黑皮包,他總是拿著它,到哪都帶著它,它鼓鼓囊囊的,我知道里面有錢。我上學(xué)了,我有了書包和文具盒。每天下午我放學(xué)回家,媽媽都在廚房里煮東西,她讓我過去,她臉上有笑容,笑容滿懷愛意,然后給我要吃的食物。那段時間,爸爸媽媽臉上都有了笑容,我知道我們很幸福。
對于那災(zāi)難性的一天,我的記憶里只剩下兩個片段。
爸靠在墻上,身體彎的像一只蝦,冷汗不停向外冒,汗衫背面已經(jīng)濕透,就像在水里浸過。他掙扎著抬起頭看到了我,眼中射出的光芒很嚇人:去叫你媽來,他從牙縫里對我擠出這句話。
在一條砂石路上,媽騎著三輪車在前面,我在后面跑,我想追上她,我們的距離卻越來越遠(yuǎn),我一直跑,我跌倒了。爸的身體蜷縮在車?yán)镱澏,他的眼光搜尋著我,像一根繩子想要扔過來,最后卻掉到了地上。他要讓我回去,可是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
爸得了很嚴(yán)重的病,上海大醫(yī)院的醫(yī)生說是一種綜合并發(fā)癥,如果不及時治療會有生命危險。大醫(yī)院的醫(yī)生還說,爸爸很幸運(yùn),如果再早三年,這種病在國內(nèi)是治不了的。也就是說,如果爸爸早出生三年,要治這病就要到國外去,這對我們來說是不可能的。
當(dāng)然了,現(xiàn)在也只是可以治療,治愈率嘛,就要另當(dāng)別論了,費(fèi)用是要正常繳納的,說到這里,醫(yī)生從眼鏡片下看了我媽一眼,要不要治療,考慮一下吧。
如果人生也可以分四季的話,我的家就好像從春天一下到了冬天。爸爸走了,他被送到上海的大醫(yī)院去了。媽留在家里籌錢,她說需要很多錢,我說:多少。媽說:六萬。我說:六千?媽說:六萬。爸走了以后,家里的一切都變得很傷心。媽媽總是哭,她需要安慰,可這并不是我擅長的,只好陪著她哭。后來媽的脾氣越來越壞,總是莫名的發(fā)火,就像一個女王一樣隨心所欲。有一天,她把我的小霸王游戲機(jī)在地上摔得粉碎,她不許我再玩游戲了。那段時間,媽又把我叫到她的大床上和她一起睡了,睡前她總是要在床頭柜上放一把匕首。一天晚上,我被媽的喊聲吵醒,我看見床尾被子盡頭有一爿光在一明一暗的閃爍。第二天,我在床腳找到了一只手電筒,我看著橢圓形的透明燈泡,泛著霧蒙蒙的白色光暈,就像一只被淚水浸泡發(fā)紅的眼睛,我知道它也和媽一樣生理紊亂了,昨晚,它也在床腳默默哭泣。爸在上海治病,生命垂危,我們需要借錢,不容懈怠。家里經(jīng)常來好多人,媽的幾個高中同學(xué)也來過,那天幾個女人在屋里坐了很久,起身離開的時候,和我媽關(guān)系最好的一位站起來摟住她的肩膀,貼近她的臉,邊走邊說,面目沒有表情:結(jié)束這段錯誤的愛情吧。有一天,媽也走了。
我不再上學(xué)了,媽走后不久,爺爺來了。有時候,鄰居會給我們送一些飯。從此以后我就是一個人了,真值得大哭一場。我沒有朋友,一直以來都沒有朋友,有時候有過一兩個伙伴,但算不上朋友。我不愛動,話很少,從小時候就是這樣。那段時間,我學(xué)會了自己和自己說話,對著鏡子或者從院子里捉到的小動物,或者植物說話。我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坐在大棗樹樹影下,對著樹洞傾訴。有一段時間,樹洞里飛進(jìn)了兩只長嘴鳥,它們形影不離,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分開了。不久,它們在樹洞里留下了四只鳥蛋,然后在一天的黃昏飛走了,它們留下了它們的孩子。我每天去看望那四個孩子,終于有一天他們破殼而出,早晨我給他們帶去一把米,奏響八音盒給它們聽。直到有一天,它們也像父母一樣飛走了,不辭而別,什么也沒留下。那天,我坐在樹洞邊,依然把米放進(jìn)去,然后一遍一遍的奏響八音盒,直到黃昏來臨,才起身離開。世界上有什么不會失去的東西?我不相信。你最好也是。
我終于闖禍了,爺爺發(fā)現(xiàn)我用大米喂給長嘴鳥吃,我被責(zé)怪不懂事,我應(yīng)該懂事的,因為爸爸的事,我更應(yīng)該懂事。爺爺說我爸的肚子被切開了,五臟都放在冰柜里。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又驚又怒,他蒼老的聲音,說出的話卻是刻薄而傷人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眼前都會出現(xiàn)菜市場里的冷凍柜和被開膛破肚的動物。
夏日的雷雨過后,我穿著短褲站在門前。天空依然灰蒙蒙的,卻是剛洗過的,被路兩邊的大樹遮住,只留下一道縫隙,仿佛一條空中之路?諝庵谢旌现参锾K醒的氣息和泥土濕潤的氣息。地上隨處是新鮮斷裂的樹枝和被雨水沖出地面的蚯蚓。路上沒有行人,只有一只深綠色的大螳螂拖著肚子從對面橫穿過來,十分觸目,形成了這里全部的景色,是路上唯一僅有的色彩。渾濁的雨水從屋墻上的排水管里洶涌而出,沖擊著沙土地,一塊褐色的巖石逐漸顯露出來。
爸回來了。那天早上,我還在睡夢中,姑姑來到我家,把我從床上拉起來,帶我去剪頭發(fā),洗澡,然后給我換上一套新衣服。她對我說:你爸回來了。爸躺在家里的大床上,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疲憊的照在他身上。床邊站著坐著圍了一些人,雞蛋奶粉一些營養(yǎng)品排在地上或者堆在桌上。小姑撥開人群把我?guī)У酱策叄嗣业念^,輕聲說:讓爸爸看看。爸轉(zhuǎn)過頭看到了我,眼神甚至有點(diǎn)驚恐,這是劫難之后,未知生死的驚恐,就像海難之后,躺在沙灘上的人,迷惘的看著身后的那片海。他瘦了,顴骨高高的凸了出來,胡子沒有剪,我認(rèn)不出他了。他的手動了一下,白色的繃帶從汗衫的邊緣露了出來,去摸枕邊的旅行包,摸出了一包牛奶遞給我。我從沒見過這種牛奶,這是上海的牛奶。
命運(yùn)的手放過了爸,他把我們捉弄之后,又讓我們繼續(xù)上路。我們欠了很多錢,我們需要還給別人,所以爸必須快速賺錢。剛回來那段時間,他每天都在家里打電話,給他的同學(xué)或朋友,尋找快速賺錢的方法。有一天,他不再打電話了,他繼續(xù)開診所了。有人需要買藥,他來找我爸。后來爸開始跑藥。白天在診所,晚上出去跑藥。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我已經(jīng)睡著了,他還沒有回來,可是早上醒來后,他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家里,早飯已經(jīng)做好了,他正在打掃診所,準(zhǔn)備又一天的開始。直到有一天,他從外面騎回來一輛野馬牌摩托車,當(dāng)時我正放學(xué)回來,他在院子里試騎,看到了我,他轉(zhuǎn)過頭對我笑了一下,在夕陽光線的映襯下,他的笑容很美好。爸不用再那么累了,他可以騎摩托車去跑藥了,有時候還可以送我去上學(xué)。那幾年,爸跑壞了很多輛摩托車,但他一直用野馬牌的,所以給人的感覺像是沒換過。每天晚上我都看見爸在燈光下數(shù)錢,后來那只隨身攜帶的黑皮包他不再用了,家里買了一只保險箱。
時間過去了,我長大了。有一天,我要去上大學(xué)了。爸對我說:我送你去。我們需要坐車去,我們在一列火車上。窗外的景物飛速而過,就像時間,被車窗的相框框住,但是什么也沒留下,只有現(xiàn)在。爸疲倦的躺在自己的座位里,眼里放出像孩子一樣天真的光芒。他在饒有興致的哼唱一首流行歌曲,歡快而低俗的曲調(diào),跟著火車上的電視屏幕,兩腿翹在一起,和著節(jié)奏晃動。那天,看著爸爸,我突然有一些傷感,他比實際年齡看上去要老很多,鬢間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皮膚因為松弛和贅肉而下垂,他不再注意自己的形象;曾經(jīng)寬闊有力的肩膀不再堅挺;而聲音也顯出了蒼老的跡象。爸不再是以前的爸了,他已經(jīng)老了。
以前火車可沒這么快,我第一次坐火車,是出去學(xué)醫(yī)的時候。爸好像突然有了興致,和我說起了以前的事,后來又說到了后來,我們搬家。那天下午,天空灰蒙蒙的,像要下雨,我用大車載著你和你媽,還有一張大床,那時我們家還沒有別的家具。我們在村里,我們要搬到鎮(zhèn)上去,因為不知道前面的路會怎樣,我有點(diǎn)恐懼,我的腿在抖。路兩邊有一些人,他們看到有車來開始指指點(diǎn)點(diǎn)。突然我聽到有人說了一句話,現(xiàn)在我還忘不了他當(dāng)時說話的語氣,他說,要搬到鎮(zhèn)上去?我看用不了多久還要回來。我很氣憤,感覺血直往上沖,想要反駁他,可是又不知道說什么,最后我什么都沒說,我告訴自己,就是餓死也不要再搬回來了,F(xiàn)在快二十年過去了,那天的情景還釘在我眼前,像照片一樣清晰,要忘記看來是太晚了。我想要是那天我沒有聽到他說的那句話,我可能早已搬回去了,所以沒有什么是偶然的。
我和爸在一列火車上,去往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