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日記·路
在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就指望我當個工程師,經(jīng)常對我講,成為一個“技術人才”,什么時候都有飯。他的心臟,用他自己的話說“該通的地方不通,不該通的地方通”,跳不了多久,他這么喋喋不休,純粹是為了我。我太小,無法理解爸爸的苦心,莫名其妙地做了一陣子當飛機駕駛員的夢之后,決心當個作家。大概我終日捧著文學作品苦讀的勁頭兒感動了他,有一回他對我說:“當作家也行。”接著他又指點我:
“多讀!讀多了,這本書里取出一段兒,那本書里取出一段兒,就成了自己的一本書!”
有好長時間,我一想起爸爸的話就忍不住笑,特別是后來,在我看到有人讀了一本書就全部取來,“成了自己的一本書”的時候。
但是,我面對稿紙,回憶著書籍在我成長過程中的作用,我忽然有了新的想法。爸爸是個勤奮的人,不會鼓勵自己的兒子當個文抄公,他多半是在深入淺出地向一個娃娃解釋書的作用。可惜這話爸爸只講過一次,很快就變了主意,又在為我將來的飯碗擔憂,講起“技術人才”那一套。接下去,這一套也沒了,因為他39歲就離開了人世。所以,我始終沒有機會聽到他在這問題上的進一步闡述。
我很小就對讀課外書有興趣。那時候?qū)楹⒆訉懙臅鴺O少,我讀的多數(shù)作品是武俠小說,《十二金錢鏢》、《峨嵋劍俠傳》、《女俠黑龍姑》、《琥珀連環(huán)》……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把當時讀過的這類書一口氣數(shù)出三十部來。平日是借、租,春節(jié)前后衣袋里有幾塊屬于自己的錢,我就高興得發(fā)瘋,一口氣都買了書。記得住在北平北鑼鼓巷的時候,過年前鼓樓大街上食品店的攤床列成長隊,果脯、冰糖葫蘆之類琳瑯滿目,我到了那里,一概視而不見,眼里只瞄舊書攤兒。美味食品的誘惑咽兩口涎水就可以抵擋過去,書的吸引力卻是無法抗拒的。我從一個書攤兒尋到另一個書攤兒,蜜蜂采蜜似地搜尋自己想要的書。
兩年以后,在長春市一個小學讀五年級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武俠、歷史演義小說讀了個遍,把書里那些套話背得爛熟,并且模仿著那些作品,自己胡編起來。我將鐵路局用過的廢舊表格翻轉(zhuǎn)來用針線訂成本子,就寫在那上面。描寫招數(shù)的“泰山蓋頂”、“犀牛望月”,講解武器的“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以及表現(xiàn)主人公武功高強的“一張弓威震海外,三支箭射轉(zhuǎn)乾坤”之類陳詞濫調(diào)充塞其中。惟恐還不夠味兒,我邊寫邊繪上插圖,騰空上房者有之,飛劍割下首級者有之。我把我的小說拿給同學看,居然就有熱心的讀者爭相傳閱。究竟寫出的那些玩意兒是“這本書里取一段兒,那本書里取一段兒”,還是純屬我杜撰,我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了。
到六年級,我的興趣轉(zhuǎn)向“新文藝”。我1947年5月23日的日記中有這樣一段記載:“晚上到文葉書林去租了一本冰心小說集,押金是二百元,閱讀費(按)20%計算,這還是老主顧的好面子呢!”看得出我常去租書讀,也看得出我對武俠小說已不那么熱衷。同月29日又記有“我走到書攤的北方去,因為現(xiàn)在天正落雨所以他沒出攤,我垂頭喪氣的歸路上碰著了書攤掌柜的,所以隨他到家里,我們的交換成功了,我給他的是8小本:《郭子儀征西》、《郭子儀地穴得寶》、《青龍白虎》、《唐明皇游月宮》、《三盜梅花帳》、《三探聚寶樓》、《血濺武家寨》、《七子八婿大團圓》,所換得的書有《夢柯》、《爐火》、《老舍幽默集》、《春天里的秋天》、《風沙》……為什么換得這許多書呢?因為他注重古本演義等小說,不注重文藝小說。記得當時我進行了一場藏書大更新,武俠、演義等小說全部換成了魯迅、巴金、冰心、葉紹鈞、丁玲等作家的作品。這些書當時也并不易找尋,我搜采得相當齊全,可見是費了不少力氣的。也就是在這時候,我用一個有玻璃拉門的小書柜(那是在日本人回國“大甩賣”中買的便宜貨)辦起“小小圖書館”。圖書館是我自己命名的,我又自己動手用一塊木頭刻了館章,每冊書都端端正正印上那5個紅字。
從1945年起,我斷斷續(xù)續(xù)寫些日記。1947年3月開始,我認真起來,15日我寫道:“每天放學后除了做家庭作業(yè)外,實在也無聊的很,幾本破書簡直看得厭了,我很想寫一些作品,但是我還達不到這目的,所以我要寫這日記,第一可以記我一天做的重要事,第二也可以練習我的作文,以上可以算是開場白!笨礃幼邮且獊G開武俠小說,為當個作家認真做準備了。“還達不到這目的”應該是“還不具有這樣水平”的不十分準確的表述。無論如何,“開場白”說明我開始有了些自知之明,比較清醒地邁向14歲。
自這日起,我毫不敷衍地寫起日記來。在我把它看作是提高寫作能力的手段時,是一天也不肯遺漏的。記事,我要求記得清清楚楚;記人,我要求記得活靈活現(xiàn);記言,我要求記得實實在在,不用自己的話去代替。到我的第一本書出版時,我已經(jīng)不間斷地對生活進行了2019年的描繪,我的筆變得很聽話。有人讀了這部作品,說我“熟悉幼兒語言”,有人甚至由此斷定我是個女性,及至見面,發(fā)現(xiàn)是個大下巴的男人時不免吃了一驚。其實,如果他們知道我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我從13歲開始就在日記里如實記載他們的言行,他們也就不會覺得奇怪了。我寫第一篇成人小說時,編輯同志也夸獎我的語言,并且說:“真看不出這和你的童話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我想,那是因為我的日記寫過更多的成人,各種出身、各種職業(yè)、有著各不相同性格的成人。
是的,我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并且熟悉他們。我自己就曾當過學生、士兵、運動員、教師、五七戰(zhàn)士、作家,走過曲曲折折的生活道路。單是小學,我就換過9個,歷經(jīng)了偽“滿洲國”、汪精衛(wèi)偽政權和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舊中國。我還去過分別處于四座城市的三個中學、兩個大學。我在大學當教師,又在中學時代過課,教過工人掃盲班。我教中國人,也教外國人,這些外國人的國籍多達20種,職業(yè)包括外交官、記者、醫(yī)生、商人、家庭婦女、留學生。給他們上課是“個別教訓”,因此都混得很熟。我曾在工廠出出入入,還在農(nóng)村里生活了4年多。
就這樣,閱讀文學作品勾引起我對文學的興趣,使我產(chǎn)生創(chuàng)作的欲望。長期堅持寫日記訓練出我的文字表達能力,也促進我對周圍環(huán)境、特別是這個環(huán)境中人物的觀察,而曲折的生活道路既給我提供了多變的社會場景、形形色色的人物,也讓我的感情經(jīng)歷了強烈的酸、甜、苦、辣的沖擊,使我體驗到人生的真味。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我的個性中存在著冒失和急于求成的一面,獨在成為作家的問題上,十分沉著、有耐心。從小學開始,我就以作文好出名,老師同學都贊揚。剛入初中,老師讀了我第一篇作文,在后面批了“果出親手,堪稱佳作”八個字!凹炎鳌敝惪洫勎衣犇伭,“果出親手”卻分明在懷疑我抄襲。當時作文,從書上抄些現(xiàn)成句子是常見的現(xiàn)象。我雖也讀過《作文材料精華》之類,卻鄙夷抄襲行為,從未干過。我不屑申辯,只在心里說:“老頭兒,走著瞧吧!”果然我的第二篇作文那位老師就在課堂上朗讀給全班聽。他身材高大,聲音洪亮,讀時繪聲繪色,還搖頭晃腦。初中時代是我愛好新詩的時期,我讀了許多詩集,自己也寫,都抄在一冊很漂亮的本子里。我有些“狂”,當時報刊上發(fā)表的一些詩我看不上眼,卻又從未想到從自己的“詩集”中選出一兩篇投出去。讀初二的時候,我的一篇散文在省一級的報紙上登出來,那也不是我主動投稿,是老師說我大會發(fā)言“很有感情”,要我寫出來替我拿給報紙。滿紙涂鴉變作鉛字,我十分高興。奇怪的是我并未受到啟發(fā),依舊寫了東西孤芳自賞,既不示人,也不外投。
直到大學畢業(yè),我才開始利用業(yè)余時間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我準備寫一部以我大學生活為素材的長篇小說,列出詳細提綱,并且動筆。在寫到5萬字的時候,我病倒了。當時正是餓肚子的困難時期,實行所謂“勞逸結合”。我整日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床頭掛著我從工藝美術商店買來的一個極小的布娃娃,我想病中輕松些,便丟開讓我苦惱的長篇小說,用這個小布娃娃當主人公,寫起童話來。在接下來的寒假里我完成了它。經(jīng)過了一點小小的曲折,這本書由中國少兒出版社出版了。這便是我的處女作《小布頭奇遇記》。
王府井書店里出售這本書時,有許多人買,有大人,有孩子,很熱鬧。我站在一旁看,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這一年,我已經(jīng)28歲了。從想寫書到終于有了一本書,我走了太長太長的路。不過,我到底邁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