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兮,水兮
一河碧水,與一位殉道者的英名一起響徹前年,澎湃洶涌了整部歷史的河流。
如果說一座樓閣可以屬于王勃,一爿草堂可以屬于杜甫,甚至一個偌大的曲阜可以屬于孔丘,那么,汨羅江應該是屬于屈原的。楚地的山川,浩瀚湘江,云夢大澤,想像當年那位落魄逐臣,就在這秀麗景致間披發(fā)行吟,乘一葉扁舟,朝發(fā)枉渚,夕宿辰陽,曾怎樣在浩浩江水中上下行浮;想像踽踽獨行仰天長問的夫子,曾怎樣輾轉(zhuǎn)遷徙,上下求索,掩涕嘆息;想像這皎然的江水是怎樣承載了一副厚重的軀體和一顆升騰的靈魂……
澄凈如練的碧波之上,漁夫喝酒劃槳,一船楚歌一船瀟灑。你何不也行吟澤畔,聽漁歌唱晚,眺萬頃碧波,載酒中流,心隨水去?你何不“制芰荷以為裳”,“餐秋菊之落英”?或者你就生活在“九歌”的境界中,做一個“九歌”中的人物:浪漫,多情,而又詩意縱橫文采斐然。何苦“舉世混濁”而“獨清”,“眾人皆醉”而“獨醒”?你是知道的,塵穢鵲起,諸欲蜂擾,潔身凈志是不合時宜的,而將內(nèi)心的憂憤化為精神的火焰,尤為不合時宜。有高于一世之思想,卻無高于一世之命運,這就是你的悲哀。一個真性情的人活在一個最冷酷的現(xiàn)實中,一個最潔凈的人活在一個最骯臟的泥塘里,一個最遵循內(nèi)心真實的人面對的是種種的虛偽和狡詐。你無法對他們寬容,哪怕是丁點兒的虛與委蛇,你謹持自己理想的絕對純潔!皽胬酥遒,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世間至清至柔者,莫過于水。于是,你用滄浪清水浣濯自己的精神之“纓”,把生命托付清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
一個忠于自己,忠于自己的感受,忠于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人死去了,一腔最殷紅的熱血流失在汨羅江中,我們民族的一些真性情也被沖淡了。
水能沐浴群生,揚清激濁。屈子自沉后兩千多年,孤潔的王國維同樣選擇了天下之至柔的水!八枷攵蛔杂晌銓幩蓝,天命之年的王國維,煢煢向頤和園走來,仿佛疲憊勞頓后的從容歸家。佛香閣排云殿下的昆明湖波平入鏡,如鉤的銀月清輝寧靜,蒼蒼大樹無語肅然。湖水只有嘆息,感嘆一位博古通今、滿腹經(jīng)綸的名副其實的大師,在維護自己信仰時的那份悲壯情懷。他遺書的開頭兩句,無疑是他自沉原因的最準確的揭密:“卑鄙與高尚同在,清泉與污水混流。義無再辱!边@是王國維全部的隱痛和決心。
顧炎武在《日知錄?廉恥》一則中說:“……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賊!敝x者必勇,知恥者必勇,勇于赴死,綽綽有余。作為革命家的陳天華,看到國家已墮落得毫無尊嚴可言,他義無再辱,赴身日本海;作為小說家、戲劇家的老舍,面對斯文掃地,面對“人民藝術(shù)家”轉(zhuǎn)眼淪為牛鬼蛇神,他義無再辱,自沉太平湖。他們選擇了死亡,而死亡讓生命趨于完美,讓生命更具尊嚴。
千古悲歡,訴諸流水。信仰是靈魂的支撐,對一個剛直的文人來說,它比生命重要得多。當肉體的保存與精神的救贖發(fā)生無可避免的沖突時,他們毅然選擇了后者,讓肉體下沉,讓精神在碧波中飛升。陳寅恪為王國維寫的紀念碑銘這樣寫道:“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被魯迅稱為“中國的濟慈”的詩人朱湘,在其《海葬》一詩中寫道:“葬我在荷花池內(nèi)/耳邊有水蚓拖身/在綠荷葉的燈上/螢火蟲時暗時明――葬我在泰山之巔/風聲嗚咽過孤松――不然,就燒我成灰/投入泛濫的春江/與落花一同漂去/無人知道的地方!泵鎸θ松谋粒诵牡睦淇,他亦赴身黃浦江中,以自己29歲的生命,完成了對信仰的至高無上的追求。
宇宙透明,月光皎潔,星辰晶瑩,皆因其長沐銀河之水!抖Y記》說:水曰清滌。向義無再辱的自沉者表示敬意吧,他們以綠水清流,做了自己的殮衣,漾蕩了自己的精神。奔涌的碧水會托起他們皎潔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