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的溫暖
隨離婚的媽媽來到王洛陽家之后,我便理所當(dāng)然地把只長我一歲的他逼成了紅著眼睛的豬。本來就是受過傷的單親孩子,突然隨自己的爸或媽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都非常不習(xí)慣,彼此像敵人一樣保持著警惕。平日里,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攻擊對方,恨不得把自己身上豎起來的長刺,一根不剩地統(tǒng)統(tǒng)扎到對方的身體里去。
那天夜里,盡管十月的天氣已經(jīng)泛起了深深的涼,我仍固執(zhí)地站在廳里,拒絕到那間小室里睡覺:憑什么要我睡那么陰暗的小屋,而他要在陽光充足的大居室呢?我的抗議讓老媽的臉紅了又紅,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王洛陽的爸想問明情況卻被媽媽拉進了里屋,兩個人又嘀嘀咕咕去了。
王洛陽陰陽怪氣地開大了音響,故意抖著肩膀做出一臉的陶醉狀,我心頭火起,一聲不吭卷起被褥就要沖進他的領(lǐng)地,卻被他毫不客氣地推了出來。
“女士優(yōu)先,這樣小的道理都不懂嗎?”我豎起眉毛,惱羞成怒地向他狂吼。
“先入為主都不知道,虧你還上了三年級呢!拜托你用大腦想想好不好,這是在我家!”他高高胖胖的身體像熊一樣堵在門口,一臉的蔑視。
我想,當(dāng)時一定是他的表情和最后一句話嚴(yán)重刺激了我敏感的神經(jīng),我把被子扔到地上,撲過去就和他扭打在了一起。雖然我倆年歲相當(dāng),身高和體力卻實在是相差懸殊,又瘦又小的我當(dāng)然不能占什么便宜,不消一分鐘,他尖硬的指甲便劃破了我的前額……
結(jié)果是受傷的一方受到了特殊照顧:我頭上蒙著一圈厚厚實實的繃帶,公主般入住了我覬覦已久的大屋,而王洛陽,則在他爸的一頓暴打下咬著嘴唇,睡了我曾經(jīng)的小床。
那一年,我九歲,他十歲。
二
我恨他,因為那道橫亙在左眉上的傷疤。每當(dāng)我們兩個劍拔弩張的時候,我總會不失時機惡狠狠地撩起故意留長的流海,讓那條細(xì)長的傷痕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我在他驚惶的目光里幸災(zāi)樂禍,冷笑著看著他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一下子沒了脾氣。
的確,王洛陽已明顯失去了斗志,先前我說吃面的時候,他必會嚷著要吃米飯,那次之后,他竟然不再和我唱反調(diào)了,只是冷冷地保持沉默,看都不看我一眼,害得我連用目光殺死他的機會都沒有。
我一如既往地孤單,雖然和王洛陽在同一所中學(xué)上課,卻刻意走了兩條不同的路:他出門往左,我向右。有幾次臨走時,媽媽故作自然地叫我:“小美,快,和你哥一起走!”王洛陽的臉色便刷地變了又變,動作也僵硬了起來。嘁,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愿意,本姑娘還不樂意呢!我在樓道里擠他,不忘最后甩給他一句梆梆硬的結(jié)束語:“你不是我哥!”我沒有哥,以前沒有,以后,也永遠(yuǎn)不會有。我和他,不過是碰巧落在一個巢里的鳥,羽毛豐滿之后,便是要各自高飛的。
那天尾隨王洛陽,也只是個意外,以為他捧了把鮮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卻不想跟著他,竟到了郊外清冷的墓地。墓碑上那個溫柔含笑的女人,應(yīng)該是他媽吧?我正在猜測,冷不防王洛陽竟一頭哭倒在那里,雙膝跪地?fù)Я耸?斷斷續(xù)續(xù)喊出來的,是讓人聽了心碎的“媽,我想你……”一米七的身影幾乎撲倒在泥地上,讓我一時淚眼迷離,仿佛跪倒的那個人是我。
我被王洛陽背回了家。
因為怕被他發(fā)現(xiàn),我慌里慌張地往臺階下跳,不小心扭傷了腳。他一言不發(fā)地看我?guī)籽坜D(zhuǎn)身要走,我急得臉都紅了,直著嗓子喊他:“哎!我的腳扭了!眴柖疾粏栆痪,王洛陽抓小雞一樣把我直接甩到了肩膀上。想吼,他動作粗魯,又怕他把我扔在這個陰森恐怖的地方走掉,只好識趣地閉嘴。
正是四月,微涼的天氣里,他的背寬厚而溫暖,我竟然雙手搭著他的脖子,在晃晃悠悠的節(jié)奏中睡著了。
那一年,我十四歲,他十五歲。
三
不是不想喊他哥,只是張不開口。
漸漸熟悉的家里,有了跟以前截然不同的味道,平和的空氣、融洽的關(guān)系都在梳理著我思想的羽毛,讓我的心理日趨成熟,也平添了許多小女生的依賴。三年的高中,是已工作的王洛陽代替忙著搞運輸?shù)陌謰屗臀医游业?做我愛吃的飯菜,他能直視著我的眼睛親熱地叫我一聲小美,而我,卻始終喊不出那聲“哥”。
高三那年的春天,我因為和朋友們在油菜花地里玩得時間太長引發(fā)了面部皮膚過敏,治療不當(dāng)又形成嚴(yán)重的過敏性皮炎,整個臉腫得幾乎潰爛。沒辦法,只好休假治療;氐郊依锏臅r候,恰逢他剛剛下班,見了我的慘狀二話不說便把剛剛領(lǐng)到的一千元工資塞到了我手里,說:“小美,別急,咱找最好的醫(yī)院,花多少錢哥都給你治!”我的淚噼里啪啦地掉下來,一邊不爭氣地哭一邊在心里告訴自己:多好,我有哥了!
在醫(yī)院打點滴的時候,我數(shù)著媽媽頭上的白發(fā)竟然毫無來由地想到了王洛陽,嘆口氣說:“我哥那人,其實挺好的!敝贿@么一句,媽媽就摟住我流出了眼淚,哽咽著說:“我家小美有親人了,以后,在這世上就多個人疼了……”
雖然我在他面前仍是指名道姓地直呼他,背地里卻指著王洛陽對朋友們說這是我哥,在他的女朋友面前,也總是我哥長我哥短的。他偶爾聽見那么一句半句,便高興得象撿了寶一樣。
那一年,我十八歲,他十九歲。
四
肚子巨痛發(fā)作的時候,我正一個人窩在實習(xí)單位的宿舍里,掙扎著撥通了家里的電話,接聽的竟是王洛陽。我吸著氣說我肚子痛,受不了!他方才平穩(wěn)的聲音忽地提高了八度,說:“你等等,我讓媽來和你說!”然后,電話另一端便響起媽媽慌慌的聲音,說:“小美,忍一忍,你哥馬上就過去……”媽媽自顧自地說了好長時間,終于在一陣急似一陣的敲門聲中停了下來。
我捂著肚子挪到門口,抖著手打開了門:外面正是王洛陽,他上身穿羽絨服,下面只是一條保暖褲,我滑倒在他腳下的時候,看見他光著兩只腳丫,哆哆嗦嗦地站在十二月的凌晨……
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醫(yī)生說我是急性闌尾炎,幸虧及時做了手術(shù),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媽媽就守在旁邊,眼眶濕濕地對我說:“小美,多虧了你哥!他急著騎摩托車過去救你,把拖鞋都甩飛了,聯(lián)系不上救護車,他就光著腳背你去醫(yī)院,兩只腳全被扎傷了。你在急救室,你哥就蹲在門口守著,誰勸也不離開……”
正說著,王洛陽搖搖擺擺地走了進來,笑著說他的腳不礙事,下午就好。然后,他把頭扭向我:“小美,想吃點兒什么?我這就回去給你做!
我忍著刀口的疼痛,拉住他的手向他微笑,不假思索毫不客氣地說:“哥,我想喝你做的滑子菇燉雞湯!”他的眼圈倏地紅了,低著頭答應(yīng)一聲趕緊轉(zhuǎn)過身去,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們看到他在流淚。
那一年,我二十一歲,他二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