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老房情結(jié)

　　每次回老家，父親都提起他的老房。

　　父親提起他的老房，總是在兩個時段，一是在每頓晚飯之后，一家人圍坐在土炕上聊天，或者是看電視之際，是一本正經(jīng)、非常嚴肅地在說。另一是遇到節(jié)假日，父親喝點小酒，半醉半醒之際，是滿懷深情、流著眼淚在說。每當這時，我們作為兒女的，要做的只能就是當一個非常忠實的聽眾。父親說得次數(shù)多了，我們聽得次數(shù)也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也就沒把它當一回事，聽了也就忘了，根本就沒心思記在心上。

　　父親就這樣在我們愛聽不聽、愛記不記當中打發(fā)著時日，漸漸老去。我們也在半聽不聽、半忘不忘當中奮斗光陰，努力打拼。近幾年，父親隨著年事漸高，再加上腿病，不能麻利地行走了，臥炕休息的時間也就多了起來，但對老房的思念之情卻與日俱增，父親的老房情結(jié)也就越來越深了，只是作為兒女的我們沒有察覺而已。

　　2019年農(nóng)歷臘月的一個雙休日，我只身一人去看望父親。幾個月不見，父親明顯感覺蒼老了許多，父親的腿病也更加嚴重了。吃過晚飯，弟弟到外面閑逛去了，弟妻陪兩個侄子在東屋里寫作業(yè)，堂屋里只剩下我和父親了。我和父親一邊聊家事，一邊看電視。那天晚上，父親興致很高，倒上互助散酒，自斟自飲起來，還不時地問我，要不要喝一杯？幾杯酒下肚，父親的話匣子就打開了，父親又提起了他的老屋。邊說邊飲，邊飲邊說，說到心酸處，眼淚就下來了，開始啜泣起來。我只好識趣地趕緊關(guān)了電視機，從思想上做好了又一次當一個“忠實”聽眾的準備。那天晚上，不知是父親極度悲傷的樣子感染了我，還是我對父親孤身一人（母親因病離世已經(jīng)23年了）的凄涼處境所打動，我對父親的話題突然有了好感，打破了以往每次只聽不說的局面，我主動插話和父親攀談起來。

　　父親說，在他的一生中，我家的堂屋已經(jīng)翻修了三次。第一次是在父親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1961年）春天，也是父親學木匠手藝剛出道的時候。那年春節(jié)剛過，父親在爺爺?shù)陌才畔�，開始張羅蓋房子的事宜，從平地面到打地基，從趕市場到選木料，從起大梁到上房泥，整整三個月的忙碌，三間堂屋才終于落成。接下來，從壘土墻到裝門窗，從修土炕到做家具，從搞粉刷到貼窗紙，父親時斷時續(xù)的又忙活了半年，到立冬的時候三間堂屋才全部收拾停當，并挑選了一個吉日，和母親一同搬了進去，開始和爺爺分家過日子。

　　從父親修建堂屋過程的描述中，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他當時修建堂屋之艱難。雖說后來父親木匠手藝日益長進，甚至成了我們那個地方比較有名的“掌尺”（老家人對手藝高的木匠的稱謂），但當時父親想通過自己不太成熟的手藝，修建堂屋也是有很大困難的，這一點也許只有父親自己最清楚。父親說，我家的堂屋落成之后，裝飾了當時最流行的“帶小方格”的花窗，非常好看。雖說，由于經(jīng)濟拮據(jù)，堂屋的椽子、檁子、大梁等沒能使用上等的松木，木料的直徑都比較小，但當時也算是比較好的了。

　　顯然，不難理解，父親對自己經(jīng)過一木一料親自挑選，一丈一尺親自比劃，一磚一瓦親手壘成的房屋，自然是最難以忘記的，因為這里面包含著父親太多的心血和汗水，因此感情也是最深厚的�？上�，這三間堂屋在我哥哥結(jié)婚成家后的第二年（1988年）秋天就被拆掉了。原因很簡單，據(jù)父親說，是自己的一句氣話造成的。當時，哥哥結(jié)婚以后，家里婆媳關(guān)系處理不好，經(jīng)常鬧矛盾，一次矛盾過后，父親就說了一句氣話，叫哥哥把三間堂屋拆了另起爐灶。于是，正值血氣方剛、年輕氣盛和不知天高地厚的哥哥就在那年秋天，叫來幾個朋友把老家的堂屋給拆了，拉到自己的新莊廓里，當成偏房蓋了起來。這也是直到現(xiàn)在，父親還和哥哥有著解不開的矛盾的根源所在。

　　第二次，修建堂屋的時候，是我參加工作的那年（1993年）秋天。當時是父親手藝最嫻熟，經(jīng)驗也是最豐富的時候，可謂是爐火純青，隨心所欲，父親當時在本地木匠中的名聲很大�？汕≡诟赣H事業(yè)蒸蒸日上之際，母親卻被查出患了絕癥。不愿放棄一絲希望的父親，就賣口糧、賣牲口湊錢，和親戚、朋友們借錢，送母親到省內(nèi)最好的醫(yī)院——省人民醫(yī)院進行治療。

　　一個多月下來，母親的病一點也沒見好轉(zhuǎn)，但錢花了不少，從此父親就有了欠賬，再加上我當時在外地上學，開銷不少，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已經(jīng)是非常地糟糕。隨著母親的離世，家境更是蕭條。母親離世的第三個年頭，父親又在原址修建了三間堂屋。這次修建堂屋，還是由于家里經(jīng)濟拮據(jù)的緣故，父親還是沒能買上誠心如意的松木，父親的好手藝也就沒有了用武之地，父親也就半是松木，半是楊木，甚至還夾雜了不少柳木、榆木之類的，將就著將堂屋又蓋了起來。在這種情況下，修建的堂屋，可想而知，父親對他的感情自然也是比較淡漠的。

　　第三次，修建堂屋是在前年（2019年）春天。前兩年，弟弟到玉樹地震災(zāi)區(qū)去打工，兩年的時間，掙了八九萬，錢多了，弟弟就有了想法了，和父親商量以后，弟弟就把堂屋給拆了，把莊廓向后拓展了五六米，用上等的松木新蓋了三間堂屋。弟弟對堂屋進行了雙層封閉，廊檐里面一層用松木板，廊檐外面一層用鋁合金，外墻全部用紅磚砌成，里墻全部用涂料刷白，堂屋廊檐地面鋪了乳白色帶花紋的地板磚，堂屋里間鋪了米黃色的復(fù)合木地板，房子又高又寬敞，既大氣又漂亮，冬天非常暖和。但此時父親的想法是，房子不是用我自己的錢修建的，修建房子的木匠也不是他自己，所以對這新修建成的堂屋產(chǎn)生了一種抵觸情緒。堂屋全部修繕完畢后，父親竟執(zhí)拗的不肯搬進堂屋居住。在親戚們的苦口婆心和好說歹說下，父親才搬進了堂屋。因此，父親對這次修建的堂屋也就沒有了一點感情，真應(yīng)了那句話俗話：“金山銀山不如自家的土山，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

　　父親對堂屋的三種態(tài)度，三種感情，反映了父親的三種心理狀態(tài)，也從一個側(cè)面間接地反映了父親對自己一生事業(yè)成敗的一個簡單的評價和總結(jié)。第一次修建的堂屋，之所以有深厚的感情，是因為它太多的包含有父親年輕有為、事業(yè)初成的歡樂與喜悅。第二次修建的堂屋，之所以感情比較淡漠，是因為它表現(xiàn)的是父親空有一身武藝卻無處施展拳腳的無奈與傷悲。第三次修建的堂屋，之所以沒有一點感情，是父親對自己日薄西山卻壯志未酬的遺憾和自責。父親對老房的情結(jié)，實際上是他對自己過去美好生活的一種懷念。

　　從父親的濃濃的老房情結(jié)中，我更加深了對父親內(nèi)心世界的了解，使我真正地讀懂了父親，它將使我對父親更加的肅然起敬。同時，我也有了很多的感悟。誠然，現(xiàn)實生活中，每個人人生的軌跡各有不同，但每個人都有為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而努力奮斗和積極拼搏的權(quán)利，不管結(jié)局如何，精彩的是為之奮斗的過程，有時過程比結(jié)果重要。由此，我聯(lián)想到了創(chuàng)業(yè)和守業(yè)之間的關(guān)系。人的一生中，創(chuàng)業(yè)固然是重要的，也是很艱難的，但守業(yè)是尤為重要的，比創(chuàng)業(yè)還艱難。光創(chuàng)業(yè)不守業(yè)，最終會一事無成。誰能保證，每個人的一生是創(chuàng)業(yè)和守業(yè)的雙豐收呢？唉！大多數(shù)的人可能跟我父親一樣，只有創(chuàng)業(yè)，沒有守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