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母親·依靠
1
記憶中，家鄉(xiāng)的小村莊總是那樣寧靜。
小時候，站在那條不知走了多少遍的熟悉的路上，仰望天空，看著秋天南飛的候鳥飛過寂寥的天空，穿過悠然的白云。路邊的樹木無聲地落光了葉子，然后在清澈的天空中劃出一道道淺淡的傷痕，這時候，我總是會想到母親的臉。記憶中，母親很漂亮，明亮的眼睛就像明亮的星星，只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時光變成了一把無情的刻刀，改變了母親的模樣。
或許，我才是那把無情的刻刀，我總是這樣想。
2
今年，我四十歲。
對于兒時母親的記憶很淡很淡，只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在前面跑，母親在后面拿著書包追的情景。我跑得很快，腳下的路在眼前搖搖晃晃，我想逃離母親，逃離學(xué)校，因為我害怕學(xué)校里老師的面孔，害怕母親深夜的燭光下，吱嘎吱嘎的織布聲。我知道，她是為了我的學(xué)費�？墒牵暧椎奈医K于還是被母親追上了，我們面對著母親那雙眼睛，大聲喊“我不要上學(xué)”，可是沒有用，母親抱起了我，向?qū)W校的方向飛奔。
遠(yuǎn)方的路延伸著，很遠(yuǎn)。我慢慢地回到了現(xiàn)實。霧氣升騰著，我和母親坐在桌子的兩邊，我看不清母親的臉，看不清。我很少回家，不僅僅因為工作很忙，而是我害怕看到母親的臉，那張因為我而變得年老的臉。母親慢慢的打開那片荷葉，我看到母親的手，像秋天的樹上枯老的枝丫，心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空白。母親讓我多吃點，我看了一眼母親，母親渾濁的眼睛里倒映著兒時的藍(lán)天。我低下頭，悶不作聲地吃飯。熟悉的鈴聲響了，我看了一眼，默默的掛掉了，然后繼續(xù)埋頭吃飯。母親讓我早點回去，我抬起頭，告訴母親沒事，不著急。那一刻，我看見了母親臉上的欣慰，蒙蒙的水汽隔在我們之間，我的眼睛上似乎也蒙上了水汽。想吃我做的飯，就回家來，母親微笑著說。我低頭嗯了一聲。手機鈴聲又響了，我沒有掛掉，看了一眼母親，母親點點頭，我站起來，秘書的聲音很著急，我告訴她讓司機在村口等著。結(jié)束通話后，我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飯桌上的母親不見了，母親在門口。她拿著我的衣服，臉上是關(guān)切的神情。
3
熟悉的路，延伸著，到很遠(yuǎn)的遠(yuǎn)方。路邊的野花，星星，點點，像遺失的紐扣，撒在路邊。她沒有秋菊卷曲的金發(fā)，也沒有牡丹嬌嫩的容顏，她只有微小的花，和瘦弱的枝葉，把淡淡的芬芳融進這村莊。
我攙扶著母親，一如多年前走在這條路上，聽著母親對我的囑咐，默默的點著頭。我轉(zhuǎn)過頭，看著母親已經(jīng)花白的頭發(fā)，微微皺起了眉頭。前面的路開始變得模糊，思緒飄得很遠(yuǎn)，三十年了吧，我恍惚了，似乎那個小男孩依然在跑，很快很快……
兩邊的樹搖晃得厲害，風(fēng)把母親的散發(fā)吹的飄揚。迎面過來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我認(rèn)出那是村里的鞋匠。又送兒子去村口啊，他笑著說，我和母親相視一笑，應(yīng)了一聲。母親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些，母親的掌心很燙，灼熱得仿佛太陽。一縷陽光仿佛穿透了我，時光裁量著我和母親，還有，這條熟悉的路。
1990年，那年我考上了城里的大學(xué)，母親很高興，為我整理了行李，送我去村口。母親搶著拿了所有的東西，利落地把它們扛在了自己的肩上。去城里送柴火的老王在后面慢慢地開著小拖拉機，對我說，上車吧，可是母親不肯。我對母親說，媽，回去吧，可是母親依然堅定地說，老規(guī)矩，送你到村口。我看著母親的眼睛，明白她是希望多陪我一些時間。母親在前面堅定地走著，母親的背影很小，卻在地面拉下了長長的影子。兩邊的樹搖曳著枝丫，前方的路越來越遠(yuǎn)……時光模糊了母親的背影，卻在我的心中，留下了實質(zhì)的陽光。
走著走著，就散了，回憶都淡了。我依舊攙扶著母親，在這條路上走著。我看見司機在前面的村口等著。母親忽然放開了我攙扶著的手，她說，今天，就送到這兒吧。我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應(yīng)了一聲，我告別了母親。我慢慢的向前走著，回過頭來望了望母親，看見母親依然微笑著。那段路并不長，我走到那輛轎車前，嶄新的車身倒映著小村莊里澄澈的藍(lán)天和猙獰的樹的枝丫，我上了車。
4
車在泥濘的路上搖搖晃晃，我想到剛才母親的異樣，轉(zhuǎn)過頭。
我看見母親小小的背影，她撐著自己的腰，一瘸一拐的走著。我茫然了，我看見二十年前母親背著我的行李時堅定的背影，我看見母親為了追逐逃學(xué)的我時奔跑的身影，看見了那層縈繞在我們之間揮散不去的霧氣，在那一刻，被陽光穿透。
我飛快的跑下車，樹木間高大的枝丫的影子落到我的身上，我飛快的奔跑著，想要奔跑到母親的身邊，眼前的路搖晃著，母親的背影搖晃著。記憶中的那個小男孩奔跑著，大聲喊著“我不要上學(xué)”，而母親在后面喊著“你回來”。啊，我想起了母親在送我上大學(xué)時，那雙難過的眼睛，她在后面默默地跑著，我聽見了，我聽見了母親的聲音，你回來！你回來！
我終于還是追上了母親，母親慢慢地回過頭來，我看見母親渾濁的眼睛中的驚喜，我緊緊地抱住了母親。我的淚水終于流了下來，氤氳的水汽散了，在陽光下，我們之間的所有一切，母親在這條路下留下的所有背影，都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母親，母親，我……5
一直以為，母親就像這條熟悉的路，永遠(yuǎn)不會改變，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一天天老去，而我，是母親，最終的依靠。
把最珍貴的愛，給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