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無言

　　忘記是誰說過，墓地是一個可以安靜思考的很好地方。對這句話我表示贊同。

　　去他的墓地那天是在日暮時分。微涼的空氣滲透進墓地，一個不說話的純凈世界。飄揚著星星點點寂寞的雨絲，大片大片沒有內容的陰霾肆意填充了天空，灰白色向遠方無限延伸。因為是陰雨天，所以看不見火紅的絢美的夕陽撕裂天空的情景，看不見紅日旁邊淡淡的堇色光暈。

　　冷淡而毫無生氣的陰雨天。

　　坐了很久的車走了很長的路，來到他的墓地。墓碑無言，像深沉寧靜的眼睛默默地凝視站在它面前的人，在那瞳仁里我看見了自己。在墓碑前放下一束白花，從背包里拿出冥幣與一瓶酒，灑在墳墓邊再為自己倒一杯。一邊喝一邊燃燒著冥幣，看見熊熊火焰中倒影出浮華的人間涼熱，一個海市蜃樓般的鏡像。緘默中的我抬頭看天，深灰色，低下頭時被煙熏得眼角分泌出眼淚。

　　我對著墓碑絮絮叨叨地小聲說著話，一邊朝火焰中丟下暗黃色冥幣。我說了很多很多，記憶中我似乎從來沒有對他說過這么多話。我把那些埋葬在我靈魂深處的秘密一點一點仔細地跟他講，同時又把自己地靈魂一點一點仔細地埋葬。我說我想當個作家，我說年少輕狂時不切實際的白日夢，我說我想當個船長開著船去世界盡頭開日落，我說我想背著包朝著西邊一直一直安靜地走下去。我說我想守著一個人靜靜老去，我說我想從這世界的各種膚淺的喧鬧中安靜地與孤獨共存。我說了那么多，但是墓碑無言。

　　我在嗆人的煙霧中捂住嘴巴劇烈咳嗽，我在劇烈咳嗽中無聲哭泣。眼前矗立的墓碑依舊默然。把時間關在墓碑里，呼吸生長與風干。我在瘋狂地回憶我們在一起的曾經(jīng)，一遍又一遍不知聒噪地說。我在想他一定能聽見的，他的靈魂一定已經(jīng)給我作答。這樣想了后的確舒服了點，黯然的灰色天空中流淌陰郁與悲傷。墓碑旁有兩棵樹，青綠色的葉片驚訝地與寂然的天低語。只有墓碑無言。

　　快要回去時我想去墓地走一走。我認真地看每一個墓碑，看上面或衰老或年輕的照片。像在讀一首古老的長詩，內心充滿寧靜。走累了就坐在一個墳墓旁邊歇息，身體內有一個小小的宇宙在萬籟俱寂的現(xiàn)實里轟轟烈烈爆炸。不想哭但是眼淚流了出來。身后是莽莽蓁蓁的山林。突然之間感覺自己處于一個詭異的真空狀態(tài)，什么都不想思考了。只想安安靜靜地坐在這里好好地休息，看看天，聽聽風。不再想人類。依舊墓碑無言。

　　我的軀殼，那些變化再變化的潮流上隨著漂流的蕓蕓眾生浮游而歸。墓地是詩人的幻境，是天神的一滴眼淚。到處都是無暇的純白光芒，無晝無夜的世界里永遠無言無語。而且不需要言語。而每個人血管里的生命之流卻在這個世界中不休止奔流。

　　永遠地，墓碑無言。

　　對他說完再見后，我該走了。

　　在路上我在思考，快到旅行終點時我應該做些什么。那時的我已經(jīng)老了，不再擁有年輕時辰的歡暢�；蛟S經(jīng)歷過人世的辛酸苦辣之后我會去當一個守墓人。在墓地旁邊的小屋子里住著，等到晚上，有著明亮月光夜晚來臨之時，我將走到墓地中去與他們說話。雖然墓碑無言，但我知道，我們是在真正地交流。

　　就這樣。等我老了，我要去天天陪他。因為我說過，我說我想守著一個人靜靜老去，我說我想從這世界的各種膚淺的喧鬧中安靜地與孤獨共存。

　　離開墓地時我回頭遙望。感受到，一陣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風吹過簌簌的樹枝，成為一個人的影子，在現(xiàn)實的表面隨著白晝黯淡的流光而逐漸伸長，在萋萋芳草與陰影之間淺淺浮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