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年華老去。
黃泥土磚砌的房子,墻面有大半是用新燒的紅磚修繕。落了青苔的青瓦屋蓋,像搭在房上的半開的書面。兩塊朽木做的兩開們,門欄兩邊貼著鮮紅的對聯(lián),大抵是年年有余的意思。屋檐的房梁上掛著一串連著一串的紅辣椒,直垂在大門右邊的木頭窗欞上。銹跡斑斑的鐵欄將窗玻璃上貼的耶穌像隔成幾塊。房前是一大片壩子,兩旁是翻新的土地,一面種著向日葵,一面種著蔥苗之類的蔬菜,綠油油的一片,中間留下一片空地,用水泥刷的極平且泛著灰白的光,又有兩棵枝繁葉茂的樹種在壩前的木柵欄門兩旁,好在遮不住向日葵必須的日光,只是一片斑駁的陰影籠罩在壩子中央。
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他的身子已經萎縮的有些單薄,如同一塊風干的木頭。一手提了把木椅,一手拿著本封皮陳舊的《新舊約》,踱到壩子中央坐下。早晨,他習慣待在屋子里做禱告,用他蒼老的聲音唱圣詩,連俗事凡塵的小愿望也如是低吟淺唱,而來來回回重復的不過是一個人的名姓:“主佑我幼女蘇漓身體健康,在外事業(yè)順利……”
六十歲以后,他開始對于世間的很多事情力不從心。譬如退休歸鄉(xiāng),和她作出遠走他鄉(xiāng)去工作的決定,他都沒辦法左右干涉。在送她離別的火車站,他埋著頭不停的抽煙,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是時不時的問她有沒有什么東西忘帶了。幫她將行李放好,表情是一貫的嚴肅,看不出情緒,只是臨行淺淺說了句:“到了打電話!弊吡艘欢温酚终刍厣恚骸皼]錢了跟我說!彼粗贻p倔強的面容貼在車窗上,沒有流露多少悲傷情緒,火車開動的時候,她有些遲疑的抬起了手,猛猛的朝他揮了兩下,迅速的轉過了頭。他也抬起了手,她興許沒看到吧,可他看到她用手捂住了臉。
歸鄉(xiāng)以后除了稍稍務農,也沒什么過多的事兒可做。于是選擇了宗教信仰,在他這個年齡已經無能無力的事情,他希望借助一種超人的力量替他去完成。他常常坐在壩子的中央翻閱圣經,有時從書中抬起頭,眼神不由的望向木柵欄的門口,期許某個身影的出現(xiàn)。
冬日的午后,難得的晴天,他胡亂的穿了很多衣服,黑色毛衣外面套了一件青色的馬甲,猶記得那是他六十一歲生日時,她快遞給他的。那時候穿還是合身的,短短幾年顯得有些大了。想到這兒,他的嘴角有了淺淺的弧線。
她提著箱子站在木柵欄外,黑色的風衣落了塵埃,她的長發(fā)凌亂的綰在腦后,左耳戴了一個黑色的耳墜,摘下大黑框的墨鏡,望著他蒼老的長滿了老人斑和層層疊疊長滿皺紋的面容,鼻頭有些發(fā)酸,手臂抬了抬還是沒勇氣推開這闊別多年的木柵欄。
在年輕張狂的年紀從來不愿和他心平氣和的說話,交流的方式不是聲嘶力竭就是不歡而散?傆X得他太過守舊古板,暗地里還嘲笑他的軟弱無能,將母親的離開,自身的失敗全都歸咎于他的懦弱,于是離開的決絕。直到離他幾千里之外,在夜里夢見他的葬禮,才驚慌失措的哭著醒來,第二天就收拾了行李回來。
她輕輕推開木柵門,低低的喚了一聲:“爸……”
“爸。”她有些急促不安的叫出這個稱呼,提著一大堆剛從學校帶回來準備洗滌的臟衣服。輪廓分明的臉瘦削蒼白,高高的顴骨,清冽的眼神,給人一種無法言喻的疏離感。用他的話說,好像人家全世界都欠了她東西似的。不過是十五六歲的模樣,而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拒人千里的桀驁氣息。黑色的衛(wèi)衣松松垮垮的包裹住她的身體,左耳戴了一排閃閃發(fā)光的耳釘。她銳利的眼神牢牢的盯住眼前這個中年男人。他背上負載著一個碩大的標志著xx牌冰箱的大紙箱,佝僂著背站在人群喧囂的街道邊,眉頭皺的緊緊的,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他抬頭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她迅速別開了臉,頭微微揚起。他瞥見她亮閃閃的左耳,眼中一閃而過的惱怒,狠狠低下頭,默不作聲的與她擦身而過。
她抬起手輕輕撫摸自己的左耳,冷冰冰的耳針有些刺手,嘴角浮上一抹得意的笑容。母親離開的第二天,她就去打了耳洞,起初只有一個。沒料到因為消毒不好,發(fā)炎了。他看見她流膿紅腫的耳朵,大發(fā)雷霆。他生平就討厭女人穿金戴銀,也保守的認為她還是學生,不應該打耳洞,再加上離婚的打擊,自她出生以來他第一次對她大吼,他叫她滾,嚷嚷著她不再是他女兒。她哭著朝他喊:“滾就滾。媽就是你逼走的……”他沖到她面前,瞪大了眼睛,手舉到半空,又重重的放下了,狠狠嘆了口氣,表情痛苦的走開了。她卻不依不饒的沖到了房間,收拾好了行裝就要離家。他將她的房門反鎖,任她在房間里大吵大鬧,他活也不干了,坐在門口大口大口的抽煙,煙霧朦朧了他的表情,煙蒂散落在他腳邊,一地都是。
最后,鬧的人累了,抽煙的人也疲了,又回到最初僵持的局面。她嘴角的笑容并沒有長久,有一些東西令她有所觸動。有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也許在很多年后,她想起來都會內心觸動。他從她身邊走過時,她竟赫然發(fā)現(xiàn)他線條堅硬的面孔長出了一圈泛著銀光的胡子。
第一次那么清楚的意識到他的衰老,并為此感到內心不安,她有些喪氣的低下頭,咬了咬唇,眼眶有些濕潤,一個人站在人群里,喃喃:“爸爸……”
“爸爸!”
“誒!”他將她高高舉起。她如同是從天而降的小精靈,雪白的紗裙,潔白的褲襪,踢著紅色小皮鞋,蹦蹦跳跳的跑到他跟前,他蹲下來,將她抱起來,她用泉水叮當般的童音,一遍遍的叫他爸爸,咯咯的笑聲,令他年輕的面容綻放了笑顏,他用他長了青澀胡渣的臉在她小小的臉上摩挲,看她吃痛的嘟起了粉唇,他慈愛的撫摸她的頭發(fā)。
一切如同最初的美好,好像從來沒有過爭執(zhí)與僵持。
“誒……”他緩緩放下《圣經》,聲音有些發(fā)顫。從口袋里急急忙忙的摸出老花眼鏡戴上,撐著椅把手,吃力的站起來。她扔下箱子,急忙迎上去,扶住他的手臂,臉上露出了笑容:“爸……”
他緩緩抬頭,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長滿老繭的手輕輕擱在她的手背上,混濁的雙眼閃著淚光:“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