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蒲公英一樣輕盈
蒲公英，一種很普通的草本植物，開淡淡的花。那花兒輕盈的經(jīng)不住哪怕一絲輕輕的風(fēng)。作者用了如許的篇幅來寫蒲公英。寫她的花，寫她的莖，寫她的種子。蒲公英是一種熱烈追求自由的花�？吹贸鲎髡邔λ南蛲o了她最多的贊美……
事實上，輕盈這個詞匯，是對蒲公英的最好說明。無論蒲公英像蝴蝶一樣匍匐在地面上，蒲公英的種子經(jīng)風(fēng)吹拂，像蜻蜓一樣營營飛舞，或者蒲公英綻開的花朵，像漫衍的光線一樣撒出流淌的黃顏色，都是將捆綁在自己身上的輕盈意象，用驚心動魄的爆發(fā)力，密集釋放出來的過程。蒲公英是如此輕盈，以至于我在閱讀它的時候，好像就是在天堂里，輕松愉悅地閱讀一本小說，內(nèi)容像蒲公英一樣輕盈的小說。
我是在田埂上看見蒲公英的。它遺世獨立。它用了一個十分自尊的姿勢，專注于自己葉子的展開程度，嫩莖對花朵的托舉力度。它拒絕與辣子的綠葉交談。在油菜花招引蝴蝶的炫耀面前保持沉默。不理會攀在玉米稈上的牽牛花擲來的嫵媚。蒲公英與它們的價值觀是不同的。面對盤踞在頭頂上炫耀的各種植物，蒲公英沒有多看一眼的意思。如果多看一眼，這些炫耀，就會變成一種沖動和誘惑，以暴力的形式，將雜亂紛呈的、高傲華貴的紫色油墨，涂滿它的眼眶。在蒲公英看來，紫色太瑰麗，太孤傲，太憂郁，近乎于沉重的窒息。雖然蒲公英與它們一道，都在吸納太陽的光芒，也被太陽的光芒吸納，但是在蒲公英的身上，卻看不見瑰麗、孤傲和憂郁的成分。它的花朵，沒有洋洋灑灑的色澤，它的身軀，沒有飛揚的曲線，甚至，就連它整個的生長過程，也沒有波瀾起伏的夸耀動作。蒲公英的一切，就如它現(xiàn)在這樣，靜謐地平鋪在田埂上，悉心傾聽來自大地的故事，然后，不采用任何平庸的技巧，只是認(rèn)真地把這個故事講出來。沒有非凡的勇氣，沒有非凡的自信，是不能夠成就出蒲公英的如此舉動�？此破椒驳闹v述，已經(jīng)透露出了蒲公英的偉大和意味深長。如果沒有一顆純潔輕盈的心，我想，蒲公英是不會給我留下這樣的印象。
說到蒲公英給我留下的印象，我就聯(lián)想到了低賤、樸實和卑微這些詞匯。生存的位置，決定了蒲公英一定是行走在邊緣，沒有背景，難以有聲有色，永遠(yuǎn)像細(xì)碎微小的沙礫，星散四處，輕而易舉就被時間湮滅。隨了這條印象線索的飄逸，我看見了屈服的蹤影，像尾巴一樣追在蒲公英的身后。一年一枯榮的蒲公英，就是因了它身材瘦小的天性弱點，在時間面前選擇放棄的屈服舉動。蒲公英與屈服，兩點之間的最短距離，在我的眼睛里，不是直線，而是我情感上不能接受的曲線。這條曲線，與哥白尼，與布魯諾連在了一起。也與伽利略連在了一起。哥白尼和布魯諾是英雄，為真理而獻身的英雄。伽利略是懦弱者，像我眼睛里的蒲公英一樣懦弱。為了不使自己探索真理的步伐停止，伽利略放棄了抗?fàn)�，選擇了茍且偷生，用自己屈辱的余生，完成了《關(guān)于兩種世界體系的對話》探索，一如蒲公英以自己的卑微，完成了講述大地的故事。現(xiàn)在我才明白，許多時候，一條曲線，雖然沒有直線的力度和率性，然而，它卻不計較落在它身上的符號帶來的累贅，繼續(xù)完成所有線段都具有的共同使命。伽利略是這樣的，沒有樹高、沒有花香的蒲公英，也是這樣的。有污點，總比兩手空空要好些。這不是一句繞圈子的空話，沒有輕盈的心態(tài)，是不會有這種感覺的。我想，這大概就是我越來越喜歡蒲公英，這種沒有背景，低賤卑微的小草的原因所在。
推開逐漸枯萎的花瓣，密密麻麻的蒲公英種子，聚結(jié)成白色的冠毛狀絨球，呈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搖頭晃腦。迷人的模樣，在絢麗的陽光照耀下，傳遞出像音樂一樣振翅飛翔的渴望。真的，蒲公英的種子，已經(jīng)做好了飛到連太陽也無法抵達(dá)的地方的準(zhǔn)備。終于，一場穿越了時間的風(fēng)，成就了種子的夢想。它們在風(fēng)的馱運中，輕盈地飄舞起來，薄霧一樣彌漫流淌，直到我眼前的世界，都變成了柔軟飛揚的白色稠紗。我清晰地感覺到，此刻，我的思想，有了翅膀，正在飛翔。我甚至在想，在來生，我干脆就去做一枚蒲公英的種子，隨風(fēng)飄飛到天涯海角，那里有我曾經(jīng)的愛人的呼吸和脈搏跳動的美妙聲音。在漂泊中把握生，把握死，把握對靈魂的描述。這句出自帶有俄羅斯情節(jié)的話，我記不得是誰說的，但我卻能夠感應(yīng)到，如果不是遇見了飄飛的蒲公英種子，他是說不出這樣的話語的。當(dāng)然，如果不是遇見了飄飛的蒲公英種子，我也是不會有這樣的聯(lián)想的。我克制并按耐住內(nèi)心激烈的沖動，以便在腦海里，給蒲公英的種子，留出飄飛的空間。耶穌，基督，英雄，麥粒，陽光，雪花，薄冰和云霧，曾經(jīng)被我感情的汁液一遍遍浸潤過的詞匯，逐漸被蒲公英種子的飄飛動作，驅(qū)逐。我從我的人生，如今我越來越認(rèn)為，它就是一部正在書寫的虛構(gòu)的小說里，走了出來，卸下了背負(fù)的自尊、自戀和名目繁多的虛榮符號的重負(fù)，讓原本就高出虛無縹緲的人性，重新恢復(fù)了腰板直挺的舒暢姿勢。不用說，蒲公英帶給我的這些暗示，都是源自于輕盈的意象。
沒有輕盈的自由毋寧死�；蛟S因為蒲公英飛翔的種子的輕盈姿勢，以及從輕盈這個詞匯衍生出來的秉性、氣質(zhì)、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不計較名譽的精神和勞作時的情形，都與詩人極為相似，或者說，詩人對待生活、生存和生命的本質(zhì)態(tài)度，與蒲公英是相似或相近的，這讓我對蒲公英，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讓我對蒲公英，發(fā)生了濃郁的愛戀之情。我能夠像蒲公英的種子那樣，輕盈地飛回到單純的精神家園嗎？說句真話，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已經(jīng)開始用了一個姿勢，向遠(yuǎn)方飄飛而去，這個姿勢就是，像蒲公英一樣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