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tuán)圓
一年之中吃湯圓的日子很多，見著她的機(jī)會卻只有那么一次。
第一次見著她的時候年齡還小，那個時候的我頭上還扎著紅絲帶，走路的時候絲帶就好像是蝴蝶一樣在我的頭上撲閃著翅膀，一上一下地。那時整個人踮起腳來才剛剛夠著廚房的桌子，正是最懵懂無知的年紀(jì)，兩只眼睛就直勾勾地盯著盛湯圓的碗里冒出的騰騰的熱氣，還不時地會咂咂嘴。
而她就坐在青花勾勒地碗沿上，外面披了件白衣裳，頸子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到里面黑色旗袍的領(lǐng)子，一朵薔薇從里面盤上來露出一半的嬌羞面容。
而她的額前梳著整齊的齊劉海，青絲一絲不茍地盤在了腦后，并有些許的銀白珠花點(diǎn)綴其中。她微微頷首，雙手放于左膝上，一副低眉順目的模樣。目光里盈盈如春水流淌，與我對視時，一雙眉眼彎彎如柳葉。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之中皆是道不盡的溫柔可親。
我見著她，仿佛傻了眼。也不知道對著玲瓏剔透的人兒說些什么才好，只是嘴里含糊地稱她為“漂亮姐姐”。她聽著了，沒有說什么，只是對我笑了笑。于是我也跟著笑，確是傻笑，呆呆地看著她傻笑。
碗里還冒著熱氣，一騰一騰地從碗里翻滾出來白色的霧氣，然后又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打了好幾個跟斗才累倒在空氣里慢慢地一層層地彌散開來，彌漫到她的周圍。她就好像是一個遺世獨(dú)留的仙子居住在云霧繚繞的深山里，不食人間煙火一般。
終于那碗湯圓總是在我猴急的目光里被端到了桌子上。
我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夾住一個湯圓，還是滾燙的。我吹了好幾口氣才敢將湯圓放進(jìn)嘴里剝開它外面那層軟糯的衣服，卻仍然被燙到了。眼睛里被燙得有淚水在打轉(zhuǎn)，嘴上卻不含糊，動作一點(diǎn)也沒有停下來。大人們看著我的樣子好笑，她看著我的樣子也“咯咯”地笑出聲來，臉上飛揚(yáng)著紅色的祥云。
然后她微微直起了身來，親手解開了外面白色的外衣。好神奇，那件白色的衣服就像一只雪白的鳥兒一樣，恍的一瞬就飛進(jìn)了碗中的白霧里找也找不著了，大概是被融化掉了�？晌覅s無心記掛著那只鳥兒的去向。因?yàn)樗�。她還是坐在那兒，卻是身著一身精致的黑色旗袍。袖口和領(lǐng)口處有銀白的少許繁花映襯，黑色的薔薇花隨著針線一步步地盤上來，每三步就有一轉(zhuǎn)兒回眸嬌笑，每十步就是一灣撥云見月的柔情嫵媚。旗袍不大不小，剛剛襯著她勻稱的身材，說不盡的貼合。她美目彎如月牙，巧笑倩兮。
我驚異于她的美貌，連嘴上的動作都慢了下來。直到湯圓里的黑芝麻和著金黃色緩緩流淌進(jìn)我的舌頭上，滾燙地刺激著我的味蕾才猛然醒了過來。火熱且粘稠的香甜味道好像是水面上的漣漪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充斥著我的口腔。
小時候最心心念念的甘甜滋味在我猝不及防的時候翻滾而來。被覆蓋在白色的外衣下的柔軟而熱情的內(nèi)心完完整整地暴露在空氣里。被無數(shù)次精細(xì)打磨后的溫潤，被高溫烘烤過的熱情，被無數(shù)個等待破土而出的夜晚所蘊(yùn)藏著的希望神采找到了可以突破的口子如同一股浪潮滾滾而來，將我包裹在這種甜蜜里面。
而她卻不知道什么時候俯在我的耳畔偷偷告訴了我她的名字。有靈魂的食物是會說話的，曾經(jīng)我的奶奶這樣告訴過我。
祖祖輩輩代代相承的故事和習(xí)俗凝固在食物里，在歲月一次次地打磨下發(fā)出了動人的光彩。
今天在一起的，和我一起在吃湯圓的，不止有我還有我的親人，我認(rèn)識的或者我不認(rèn)識的，我見過或者我沒有見過的。為了我們骨子里共同流淌的血脈和溫情圍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我相信他們一定也看到了她。
還有千千萬萬個和家人一起共度元宵的家庭也看到了她。
她的名字就叫做湯圓。
湯圓，團(tuán)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