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村莊
寫下“村莊”這個詞,就感覺到有風從耳邊吹過。
靈魂好像被風指引,穿村而過。
春風,輕輕舒展長袖拂過村莊,于是,荒蕪蒼涼的土地有了綠意,無數的生命在破土而出,剛翻新的塵土,飄散出村莊獨有的香味。鳥兒銜來了一個水靈靈的春天,層層綠意爬上枝頭,草兒青了,花兒開了,太陽升起來了,來來往往走動的人多了,狗鉆出了小窩,在院子里四處溜達,一只小蟲子沿著田埂在爬,牛背上的歌聲,隨風飄來,柔軟而悠長。潺潺流水流出兩岸的青綠,流出一河的蛙聲。泥土均勻的呼吸聲,泥土下蚯蚓的喘息聲,曠遠,了無枝蔓,像小曲,絲絲縷縷,汩汩而來。
暖風醺然,躺在草地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村莊,是安靜的,溫暖的,風箏貼著天空高飛,鳥兒與天空聊天的聲音在白云下悠悠,看油菜花里追逐雙飛的蝴蝶,桃瓣紛飛,梔子花芬芳,一方青石上,陽光撒著細碎的金黃,不知是誰,撲通將石頭扔入河中,人走開了,漣漪還一圈一圈的漾開漾開……
這是一片只能用心靈觸摸的土地。我看到了堆滿草垛的麥場,立在農田的稻草人,洋槐樹下乘涼的老人,狗蹲坐在門口,院落里的樹杈上掛著金黃的玉米。這里有我無限美好的精神家園,有我童稚的歡樂、有淳樸的鄉(xiāng)情,有我對生命最樸質的認識和敬仰。貼近這塊土地,讓我覺得親切,溫暖。
沒有土地,哪里還能是村莊?
村莊和土地是人的起點和終點。人是土地的一部分,是會行走的泥土;泥土是沉默的家園,是一個人對家園的守望與追尋。
(二)
又吹過一陣風。
鳥兒用飛翔的翅膀,把一行行詩寫到天空里,蛙鼓聲中,小麥生長著拔節(jié)而長的希冀。一串串紫藤,開得正盛,抱著,偎著,擁擠著,無數的蝶兒蜂兒,上下左右,嗡嗡的飛著叫著,是在采蜜,是在舞蹈,是在和花朵游戲,是在享受愛情享受這戀愛的季節(jié)。
新婚的燕子在屋檐下軟語呢喃,天空中,不知道是百靈,畫眉,還是黃鶯,在試探著一聲聲的變換著,像苦吟的詩人在推敲詩句,芳草叢中,紫羅蘭在耳語,鈴蘭在淺笑,風吹過,就會花枝亂顫。
把腳浸在河水里,吸吮著馨香四溢的泥土的芬芳,感受著那清涼滑膩的感覺,一份涼爽從四面包抄。河水潺潺,盈盈地汪在心間。有了這泓清醇,魚兒的眼睛更亮了,河中的波浪一陣接著一陣,時光深處,流水彈撥時光,村莊在霧氣里飄渺,在雨季中滋潤,在碧綠的荷葉上,一個接著一個的做夢。我曾希冀看到那白馬入蘆花,曾企望變成一滴露珠,去潤澤村莊的心事,去看流水深處的肥美,去瞻仰泥土深處的厚重。
記憶中的潺潺流水,瀲滟了我的視線,千回百轉,蜿蜒纏綿,終是不肯別了蘆花歸去。
那條河,一直流在我的心里。
我想,一定有什么,藏在河的最深處。
欲望是魚鉤也是網。除了魚,還有什么浮上來,又沉下去?
(三)
風從遠處吹來。
樹木的葉子一片又一片的落下。風起的時候,發(fā)出簌簌的音符。
秋陽似酒,把果實都催熟了,田野里,秋意正濃,所有的果實,被田野的風一一點收。
天空的云,悠閑地游蕩,空氣像被水洗過,清亮,芬芳,打碗花盛滿金燦燦的陽光,風,和每一朵花握手,每一只蝴蝶打招呼,蛙聲悠悠送來麥子的清香。
籬笆,犬吠,院落,在我眼前幻化出奪目的光彩。
村莊里,到處都能看到金黃的稻谷。
我保持著聽風的姿態(tài)。風吹過的時候,村莊便熱鬧起來。
近處,有人翻曬稻谷的聲音,土地的呼吸清晰可聞,充滿了樂律和節(jié)奏,平平仄仄,如對仗工整的古調,麥浪唱著風的歌謠,在鐮刀下成排的倒下,嘰喳啁啾的鳥雀聲,嚶嚶嗡嗡的飛蟲聲,麥場上鼎沸的人聲,河邊牛羊的叫聲,也來湊熱鬧。幾聲悶雷,雨便稀里嘩啦的落下來,籬笆間石縫中,細細的藤蔓,吹出粉的,藍的,白色的喇叭,晚上,知名的,不知名的蟲兒,對唱,重唱,小合唱,此起彼伏。
我還聽到,有一種亙古恒遠的聲音,從地底也跟著附和。
在時光的深處,我就這樣聽著,聽著。
只覺得心如綻開的花朵,溫暖而芬芳。
(四)
風進入村莊的每一個角落。
太陽西斜,悄悄改變著村莊的模樣,濃淡明暗中,一天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天空冷得像結了冰,黃土平原的太陽,鳥巢似的歇息在白楊樹蕭疏的枝椏間,黃河古道里,河水漸近枯竭,麻雀在覓食,撲棱棱飛過。一個在麥田勞碌半生的農人,懷抱一管大煙桿,蹲在墻角,半翕著眼看夕陽,如落下枯葉的老樹,顯得也矮了許多。
短短的一天被圓圓的月亮畫上了句號。村莊,縷縷炊煙升起,裊裊的,那是村莊的旗幟,是村莊的呼吸。爺爺扛著鋤頭,沿著田埂,緩緩走回家,燈光,暖暖的在等他回家。昨天還看到爺爺在田埂上走著,風吹起了,我追逐一朵蒲公英,爺爺便不見了。我把爺爺走丟了,再也找不回來。
呆呆地站在空曠的原野上,看生命像蒲公英的種子,附注與花瓣,四處飛揚。
如鉤的月牙兒,靜靜地停在樹梢,撒下淡淡的白,不言不語;高大的楊樹在風中微微搖動,牧歸的老牛,悠然在長滿小草軟花的村道上緩緩而行,四季的風,就這樣吹走一春的花敗,一夏的木榮,一秋的果熟,一冬的草枯,農人,播種,鋤地,施肥,收獲莊稼,從村莊出發(fā)到達田地,從田地出發(fā)到達院落,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息。村落依然安寧如畫,有風吹過,仿佛眼角含著的一滴老淚,搖搖欲墜,卻又被定格在歲月深處。
我知道我的靈魂,已隨著手中的筆,貼著土地,飛揚著村莊的天籟,遙遠的村莊,如一叢叢蓬勃而縱情的野草,在心底葳蕤生長,清晨的雞鳴,夕陽下的飲煙,農田里的歡歌,陳年的蛙聲,就像河流繞過蘆葦蕩。就像一些歸鴉,深刻的拓印在天空,是拾不起又回不去的記憶。
月亮,像一張圓餅,貼在迷蒙的天上。風吹過,兩邊的田野散發(fā)著泥土芬芳的氣息。
炊煙下的房屋,亮著兩三盞暖暖的燈火。
有一個聲音在喊我回家。我跟著那呼喚,走回村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