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哈桑
如果你生在阿富汗的喀布爾，你一定不會不知道追風(fēng)箏。
當然，追風(fēng)箏之前是斗風(fēng)箏。有個多嘴的印度小孩告訴我，在他們家鄉(xiāng)，斗風(fēng)箏需要遵守嚴格的規(guī)則，但我想他很快就會明白，阿富汗人是獨立的民族。阿富汗人尊重風(fēng)俗，但討厭規(guī)則，就像斗風(fēng)箏，規(guī)定很簡單：放起你的風(fēng)箏，割斷對手的線，祝你好運。
是的，這就是我出生的小鎮(zhèn)。如果我說我愛這里，那是因為我愛這里安逸的生活，或者，更進一步說，我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我很懦弱，完全不像自己叱詫風(fēng)云的父親。
父親討厭我，因為我殺死了他深愛的妻子——我的母親，她因難產(chǎn)而死去。可是，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父親可以抱起我，叫我“親愛的阿米爾”——他從來沒叫過我親愛的。實事上，我偷偷聽到父親對仆人阿里說，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從我妻子的肚子里出來，我簡直不會相信他會是我的兒子。是這樣嗎，父親？我總是讓你失望，但這次，你會為我驕傲的——我們唯一的共同愛好，斗風(fēng)箏，我要拿冠軍。
斗風(fēng)箏前我很緊張，每個人都會緊張——我們都是期望成功的人，太期望，到最后就會沉溺其中，到很久以后，在我的記憶里，依然是那條深黑的死巷。
我親眼看著，世界上最可恥的事就發(fā)生在我的朋友身上——而我卻做了逃兵。
直到很多年后，我想起巷子里的呻吟，就會忍不住想，哈桑的眼睛里，是不是有怨毒。
答案是一定的——他甚至都沒有反抗。
哈桑是我父親仆人阿里的兒子，出身卑微，生活在一個等級分明的地方。帶著這種根深蒂固的意識，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滋味。實事上，我根本沒有把他當作朋友——他只不過是我父親（也是我）的仆人的兒子罷了，只有當我沒有玩伴時，才會想到他。
然而可怕的是，他能夠看穿我——不識字的哈桑，可以輕易地看到我的內(nèi)心。有這樣一個人，其實是很好的——最起碼能有人了解你。但當你的心里有的背叛，你就會開始恐懼。
我記得，他從那條深黑的巷子，穿好衣服走出來，然后一直到家后，手里也一直沒有放開那只藍風(fēng)箏。
那是我的冠軍風(fēng)箏——是的。父親終于為我驕傲了。但從此，我將不再是你們原來那個阿米爾。有時候，短短一天或者是一瞬間發(fā)生的事，就可以影響一個人的一生。
我的手上有無數(shù)血口子，但我拿到了冠軍。哈桑也堅定認為我會，但他忘了自己——忠心耿耿的哈桑。他去追我的勝利落下的藍風(fēng)箏，我說，我要你拿到它，哈桑。只是，你坦誠，善良，一諾千金，可以為我付出一切，但我同樣憎恨你——你為什么不會反抗。
噢，多像我。
我被欺負時，都是哈桑來幫我——我甚至有些嫉妒他，父親喜歡他。我說，哈桑不是我的朋友。哈桑那時就站在我的身后，他隨后拉起彈弓對欺負我們的孩子說，如果不走開，你就會變成獨眼龍。
自從那條巷子進入腦海，我就開始躲避哈桑。我依然是自私的——與其說愧對他，倒不如說我無法面對自己。為了不讓自己受折磨，我甚至去陷害他，施展手段逼迫他們父子離開我家。
他走的那天下雨了。
雨很大，像是人的眼淚�！翘�，我第一次看到父親的眼淚。這樣一個叱詫風(fēng)云的男人，他哭了。
父親終究沒有留住他們——哈桑父子執(zhí)意離開。父親和阿里是40年的朋友，我拆散了他們。
俄國佬來后，我徹底告別原來。弗里蒙特，加利福尼亞，1980，我終于開始新生活。
父親還是愛我的，盡管我總是讓他失望。他送過我很多禮物，最后一個，就是美國。
父親一直不適應(yīng)美國生活，但我喜歡。因為在這里，沒有人會提及你的過去——那些留在我心里的傷疤，一次次疼痛，在記憶里咬人，卻無法得到救贖。很好，我知道，這是我應(yīng)有的懲罰，我的罪過，將是我一生的負債。
可是，我知道，只要哈桑當時揭露我的嫁禍于他的陰謀（他當然明白），那么父親就會針對我——哈桑，從來不說謊話，父親完全相信他�？墒�，父親，你錯了——你不應(yīng)該相信他，他說謊了，承擔(dān)了一切罪責(zé)。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那條小巷——我沒有為他挺身而出。我清楚后果，如果我出現(xiàn)在壞孩子阿賽夫的視野，我將和哈桑下場一樣——我害怕他們。如果時光重來一次，我是不是還會這樣做呢？
我把石榴狠狠向哈桑扔去，在那個陽光明媚的草地上。我說，要是我拿這個打你，你會怎么做�。抗５男θ菘菸�。我不斷將石榴向他扔去，紅色的汁水從他身上流下來——哈桑，我恨你。你還手��！為什么，你只會像一只挨宰的羔羊。
忠誠的哈桑終于緩緩站起來，拿起一個石榴，直視著我。阿米爾，如果你愿意的話。哈桑把石榴掰開，在額頭上磨碎，紅色的汁液在他臉上蔓延。阿米爾，如果這樣你會好受的話，你滿意了吧。哈桑哽咽了。
他轉(zhuǎn)身，離開，影子漸漸消失在我的視野。像一陣濃霧，又消散了，再沒有別的。在我的記憶里，哈桑，它沒有讓所有事情恢復(fù)正常。它沒有讓任何事情恢復(fù)正常。只是一個微笑，一件小小的事情，像是樹林中的一片葉子，在驚鳥的飛起中晃動著。
我從黑暗里跑出來的時候，怔怔地，有淚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