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少年

　　我小學時代使用的一本國語字典，被母親細心地保存了四年，最近才從母親的紅木書柜里找到。那本字典被小時候粗心的手指扯掉了許多頁，大概是拿去折紙船或飛機了，現在怎么回想都記不起來，由于那樣的殘缺，更使我感覺到一種任性的溫暖。更驚奇的發(fā)現是，在翻閱這本字典時，找到一張已經變了顏色的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裝紙，那是一張長條的鮮黃色紙，上面用細線印了一個白雪公主的面相，于今看起來，公主的圖樣已近有一點粗糙簡陋了。至于如何會將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裝紙夾在字典里，更是無從回憶。到底是在語文課上偷偷吃泡泡糖夾進去的？是夜晚在家里看書時吃泡泡糖加進去的？還是有意保存了這張包裝紙呢？翻遍過于字典也找不到答案。記憶仿佛自時空遁去，渺無痕跡了。唯一記得的倒是那一種舊時鄉(xiāng)間十分流行的泡泡糖，是粉紅色張方形十分粗大的一塊，一塊五毛錢。對于長在鄉(xiāng)間的孩子，那時的五毛錢非常昂貴，是兩天的零用錢，常常要咬緊牙根才買來一塊，一嚼就是一整天，吃飯的時候把它吐在玻璃紙上包起，等吃完飯再放到口里嚼。父親看到我們那么不舍得一塊泡泡糖，非常生氣地說：“那泡泡糖時用腳踏車壞掉的輪胎做成的，還嚼的那么帶勁！”記得我還傻氣地問過父親：“是用腳踏車做的？怪不得那么貴！”惹得全家人

　　笑得噴飯。說是白雪公主泡泡糖，應該是可以吹出很大氣泡的，卻不盡然。赤那泡泡糖多少靠運氣，記得能吹出跑的大概五塊有一塊，許多是硬到吹彈不動更多的是嚼不起來不能結成固體，弄得一嘴糖沫，趕緊吐掉，坐著傷心半天。我手里這一塊可能是一塊能吹出大氣泡的包裝紙，否則怎么會小心翼翼的來做紀念呢？我小時候并不是很乖巧的那種孩子，常常為要不到兩毛錢的零用錢就賴在地上打滾，然后一邊打滾一邊看母親的臉色，知道母親被我搞煩了，拿到零用錢，我才歡天喜地地跑到街上去，或者就這樣跑去買了一個白雪公主，然后就嚼到天黑。長大以后，再也沒有在店里看過白雪公主泡泡糖，都是細致而出氣泡，反而沒有像幼年一樣能體會到買泡泡糖靠運氣的心情。偶爾看到口香糖，還會想起童年，想起嚼“白雪公主的滋味，但也是一閃即逝，了無蹤跡。直到看到國語字典中的包裝紙，才坐下來頂認真地想起白雪公主泡泡糖的種種。如果現在還有那樣的工廠，恐怕不在是用腳踏車輪制造，可能使用發(fā)機輪子了——我這樣游戲想著。那一本母親珍藏四年的國語字典，薄薄的一本，里面缺頁的缺頁、涂抹的涂抹，對我已經毫無用處，只剩下紀念的價值。那一張泡泡糖的包裝紙，整整齊齊，毫無毀損，卻保藏一段十分快樂的記憶；使我想起入學一樣無瑕的少年歲月，因為它那樣白那樣純潔，幾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涵容。那歲月雖然在我們的流年中消逝，但借著非常非常微小的事物，往往一勾就是一大片，放佛時草原里的小紅花，顯示看到了那都紅花，然后發(fā)現一整片大草原，紅花可能凋落，而草原卻成為一個大的背景，我們就在那背景里成長起來。那都紅花不是白雪公主泡泡糖，可能是深夜里巷底按摩人幽長的笛聲，可能是受破銅亂貼老人沙啞的叫聲，也可能是夏天里賣冰淇淋小販的喇叭聲......有一回我重讀小學時看過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梳理就曾夾著用歪扭字體寫成的紙片，只有七個字：那么可憐的維特!其實當時我哪里知道歌德，只是那七個字，讓我童年伏案的身影整個顯露出來，那身影可能和維特是一樣純情的。有時候我不免后悔童年留下的資料太少，暢想：早知道，我就不是純潔如雪的少年，而是一個多慮的少年了。那么多豐富的資料原也不宜留錄下來，只有記憶里沉潛，在雪泥中找到鴻爪，或者從鴻爪體會那一片雪。這樣想時，我就特別感恩著母親。因為我在無知的歲月里，她比我更珍視我所擁有過的童年，在她的照相薄里，甚至還有我穿開襠褲的照片。那時的我，只有父母有記憶，對我是完全茫然了，就像我雖然擁有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裝紙，那塊糖已完全消失，只留下一點點甜意——那甜意竟也賴母親愛的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