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作文：外公走過的歲月
冬日的黃昏。柔和的燈光，古樸的餐桌，空氣里似乎都氤氳著一股溫暖的氣息�！伴_飯啰！”一個響亮的聲音攪動了悠閑的空氣，一個端著白瓷盤的身影邁著矯健的步伐，攜著蒸騰的熱氣，在餐桌旁穿梭。他，就是我的外公。
透過熱氣，又一次端詳外公那古銅色的臉龐。黑濃的一字眉，微微下陷的眼窩，深褐色的眸子里沉淀著歲月的滄桑。銀霜覆蓋著他微卷的頭發(fā)，俏皮地在額頭躍起幾朵浪花，悄悄將細密的皺紋踩在腳下，讓他看上去并不像年已古稀的老人。
吃飯的時間，永遠是外公的報告時間。一個個令人回味的故事，在餐桌邊靜靜流淌，把我們帶進了那段滄桑的歲月……
兒時的“小辮子”
昏黃的油燈，將圍桌吃飯的一家人身影拉得老長，那個后腦勺拖著一根細長小辮子的男孩尤為醒目。餐桌上，一碗碗稀得照出人影的粥，一碟腌得發(fā)黃的蘿卜干，一日三餐，沒有什么新花樣。小男孩手里端著“木盞”——一截粗竹筒磨光后制成的童碗，剛埋下頭喝了幾口，不聽話的小辮子便悄悄從肩頭滑落，悄無聲息地落進了木盞。他急了，用兩根手指撈出小辮子，往身后一甩，“啪”，后背上濡濕了一大塊，與前幾日留下的粥印相映成趣。
一根帶鉤的鐵桿，一個灰不溜秋的鐵圈，男孩子們最愛的滾鐵環(huán)游戲就在場院上拉開了帷幕。那個小辮子男孩，興奮地拿出自制的鐵環(huán)上場了，左手拎起鐵環(huán)輕輕一甩，趁勢用鐵桿勾住鐵環(huán)后部，一陣風(fēng)似的飛了出去，細長的小辮兒在身后跳躍。陽光在鐵環(huán)上搖擺，風(fēng)聲在耳邊歡呼，他一口氣沖過了終點。
“哦！我贏啰！”歡呼的尾音還沒來得及拖完，就隨著“哎呦”一聲被一陣風(fēng)卷走。那根細長的小辮兒此時正被握在對手的手中：“哼，小辮子，還想跟我斗！”“嘻嘻，小辮子！小辮子！”伴著嬉笑聲，又有人跟著上來揪小辮兒了……小男孩想反抗，可是面對人家的短發(fā)，他根本無從下手。
勝利的喜悅就這樣在取笑中溜走了。
“啪！”摔下鐵環(huán)，小男孩邊哭便朝著媽媽嚷著，“我不要小辮子！我要把小辮子剪掉！”伴隨著“咔嚓”一聲，那根寄托著父母的寵愛，那根帶來無盡煩惱的小辮子，就這樣結(jié)束了自己的使命。
那個小辮子男孩，便是童年的外公。
跨進校門
剪掉了小辮子的外公，跟著一大批年齡相仿的小伙伴，懵懵懂懂地跨入了學(xué)校大門。
“還沒交學(xué)費的同學(xué)，站起來！”威嚴的聲音在破舊不堪的教室里回蕩著。外公怯生生地瞄了一眼老師，左右環(huán)顧一下，無奈地挪動著屁股，從破木凳上站了起來。低垂的頭，漲得通紅的小臉，此刻變成了唯一的盾牌，迎接那針刺一般的火辣辣的目光。
這樣的情景，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上演一次。站起來的同學(xué)數(shù)量一次比一次減少，而幼時的外公，卻始終沒有離開過這個隊伍。一塊五毛錢的學(xué)費，就成了外公心上最重的包袱。
初冬的早晨，東方的朝霞已經(jīng)鋪滿了天空，可害羞的太陽卻遲遲不肯露面�？帐幨幍奶镆袄铮窈竦陌姿蛄藗�哈欠，讓人寒意油然而生。
提著竹籃的外公，踩著田埂上的枯草，緩緩地前行。路旁的水溝邊，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薄冰，剛剛躍出的朝陽，試探性地在水面上滑行。
“嘩啦……”清脆的響聲攪動著一渠清水，外公的心猛地一顫——有魚！他緊趕幾步，來到溝邊。水面上波光粼粼，一個個泡泡“咕嚕�！碧匠隽四X袋，底下黑壓壓一片都是魚！
來不及思考，外公脫了鞋子，褲腿一卷就躍入溝中，刺骨的涼意從腳心穿過，沿著小腿往上蔓延。沒有絲毫猶豫，外公從田里挖出泥巴，迅速將水溝兩頭堵住，又找了個破罐子，馬不停蹄地開始往外舀水。“嘩——嘩——”溝里的水越來越少，慌亂的魚群在外公腿邊穿梭，銀亮亮的鱗片映出了外公欣喜的笑容。
一條條巴掌寬的鯽魚、鳊魚，筷子長的鯧條，在外公的竹籃里跳躍，沉甸甸的收獲點亮了他的希望。外公忘記了凍麻的雙腿，忘記了滿是凍瘡的雙手，興奮地將魚兒一條一條放入竹籃，聞訊趕來的母親在一旁幫忙，外公的竹籃里小魚成堆，他興奮地跑著，跳著，與母親一起趕往集市將魚全賣了。就這樣，外公靠著賣魚的錢勉強交上了學(xué)費，但更大的考驗還在后頭……
饑荒來襲
春的腳步在這片熟悉的小天地里停下來了，慘淡無力的陽光蹣跚地在田野上走著。鳥應(yīng)該是被餓得呻吟起來了，它們焦躁地在枝頭跳來跳去，想找什么，卻又無從下手的樣子。
外公蔫耷耷地走出校門，小學(xué)的午餐從來都得自己解決，他揉揉早晨起就咕咕直叫的肚子，今天早餐都沒吃飽，到哪里去尋覓午餐？
外公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著，他感到自己的肚子像一張沒有彈力的跳床，饑餓的魔鬼肆意地在上面踩踏。他一陣眩暈，眼前又浮現(xiàn)出早餐的山芋野菜粥，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哪怕再來一口，也好墊墊肚子啊！
熟悉的田埂上，連野菜似乎都絕跡了。溝渠里的水仍然在嘩嘩地流淌，再也看不到讓人驚喜的小魚。他費力地爬上高高的“婆媳橋”，希望有新的發(fā)現(xiàn)。
外公的目光驀地被一大叢紫色吸引——紅花草！鮮綠的地毯上綴滿紫色的小花，散發(fā)著誘人的光澤。軟軟的腿肚子霎時間充滿了力量，外公飛一般地沖向那片紫色，往地里一趴，連花帶葉扯下一把就往嘴里塞。那青澀中帶著一絲甜味的紅花草，把他的嘴塞得滿滿的，嚼著嚼著，他伸長脖子費力地咽了下去，接著是第二把，第三把……
此后每天中午，他都會悄悄來到那片地里，抓著紅花草狼吞虎咽，那模樣，像極了一只餓瘋的小羊。
可是，不久外公身上那點點青紫色就暴露了他的秘密。一塊塊青紫色在外公的皮膚上蔓延，那腫得發(fā)亮的小腿，一按就是一個深深的坑。家里人著急地四處打聽秘方，后來聽說這是吃紅花草引起的“青紫病”，只要吃其它食物，青紫色自然會褪去。
那片紅花草，也成了外公抹不去的記憶……
綠色的希望
饑餓日復(fù)一日的折磨，讓整個村子都萎靡不振。一張大紅的紙貼在了村口，不一會兒，村口便擠滿了人，三三兩兩地議論著。19歲的外公好奇地擠進人群，紅紙上赫然寫著“征兵通知”幾個大字！
外公熱血沸騰，希望就在眼前——當(dāng)兵說不定就能擺脫饑荒，擺脫貧窮！為了走出這個小村，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為了給國家盡一份力，風(fēng)華正茂的外公征得家人同意，莊重地向人武部的領(lǐng)導(dǎo)報了名。
1964年12月26日，毛主席的生日，也是外公終生難忘的日子。這一天，外公穿上了綠軍裝，佩戴著大紅花，與幾個兒時的伙伴一起爬上了大卡車�？ㄜ囋诎纪共黄降拇彘g小路上行駛，村路兩旁鑼鼓喧天，鞭炮聲在田埂上越傳越遠。外公清瘦的面頰泛起了紅暈，這輛綠色的卡車將載著他奔向前往未知的地方，它，或許就是綠色的希望，外公美美地憧憬著……
可兵營的生活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且不說缺鹽少油的大白菜、醬油湯，永遠是食堂的主旋律，一碗米飯根本就無法填飽新兵們的肚皮，而每天背包扛槍登山的艱苦訓(xùn)練，更讓有些新兵叫苦不迭。但外公咬咬牙，都堅持下來了。
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外公終于結(jié)束了一天的訓(xùn)練，剛坐上床，一同入伍的一個老鄉(xiāng)便悄悄來到他身邊，輕聲問：“你覺得軍營生活是不是太苦了？唉，飯都吃不飽，還得訓(xùn)練……”一陣沉默。外公抬起頭，老鄉(xiāng)拉起他的手，“走，我們還是回家去吧！”當(dāng)逃兵？外公心中一驚，來了還沒幾天，怎能隨便說走就走？外公的目光堅定起來，他望著老鄉(xiāng)：“當(dāng)兵才半個多月，想當(dāng)初，咱們戴著大紅花，全村人敲鑼打鼓把我們送進軍營，現(xiàn)在怎么能做逃兵呢？”“但這里待遇根本沒想象中的好！”老鄉(xiāng)皺起了眉頭。 外公無奈地望了一眼老鄉(xiāng)：“反正我不走！”
第二天拂曉，位于蘇北某個小鎮(zhèn)的新兵營就喧鬧起來。昨晚脫下軍裝偷偷溜到車站的幾個老鄉(xiāng)被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了，又被送回了軍營，正低著頭接受領(lǐng)導(dǎo)批評呢！
站軍姿，練射擊，學(xué)游泳……枯燥的訓(xùn)練日復(fù)一日。當(dāng)別的新兵在抱怨時，外公一聲不吭，咬著牙力爭做到最好。自己選擇的路，怎能輕言放棄？
“五好戰(zhàn)士”、“特等射手”、“游泳能手”……一張張鮮紅的獎狀見證了他的汗水，也讓他在同一批新兵中脫穎而出，最先提干。美好的人生畫卷，正在軍營里徐徐打開……
挖河風(fēng)云
1972年的寒冬，來得比平常更早些。偏僻的陳港鎮(zhèn)，一片蕭瑟。光禿禿的樹枝在呼嘯的北風(fēng)中顫抖，屋檐下亮晶晶的冰凌足有一尺多長。
鹽場里白花花的鹽已經(jīng)堆成小山，如何把這些鹽運出去？此刻成了擺在當(dāng)?shù)厝罕娒媲暗淖畲髥栴}。最便利的方法，就是在鹽場和運輸干道——灌河之間挖出一條河，可是，這么冷的天，這么浩大的工程，談何容易？
“有困難，找解放軍！”那個年代的群眾，對解放軍是滿滿的信任。接受了任務(wù)，時任連長的外公，馬不停蹄地帶領(lǐng)戰(zhàn)士們趕赴鹽場。
三九天，是“冰上走”的日子，但嚴寒的天氣凍不住戰(zhàn)士們?yōu)橥诤拥臎Q心。天還沒來得及睜開朦朧的眼睛，等待開挖的小河邊便聚集了一大幫解放軍，鐵鍬揮起來了，一堆堆泥土被裝入銹跡斑斑的獨輪車，結(jié)實的柳條筐里。綿延數(shù)十里的工地上，那些穿著綠軍裝的身影在堤岸與河槽間來回穿梭，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那是一個飄雪的清晨，外公站在開挖的河槽邊，緊皺著眉頭。昨天挖深的河道里已經(jīng)溢出了水，那厚實的冰面明晃晃地直刺你的眼。手持鐵鍬的戰(zhàn)士們愣住了，他們望著外公，不說話。
外公感到全身的熱血在往上涌，這點小困難，怎么就把我們解放軍給攔住了？“是男子漢的，跟我上！”外公大吼一聲，三下兩下卷起褲腿，脫去鞋襪，率先跳入了冰水中。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兒時的捕魚經(jīng)歷在外公眼前一閃而過，外公將鐵鍬深深插入河泥中，用腳一踩，手持鐵鍬柄一摁，一拋，一大鍬濕泥出現(xiàn)在冰雪覆蓋的堤岸上。
“啪啦——”“啪啦——”一雙又一雙腳跳入了河道，鐵鍬揮舞起來了，口號喊起來了，戰(zhàn)士們的熱血沸騰起來了！凜冽的寒風(fēng)卷著雪花撲來，戰(zhàn)士們依然屹立在風(fēng)雪中，口號聲，鐵鍬聲，穿過風(fēng)雪的屏障，在空中回蕩，儼然是他們對寒冬立下的挑戰(zhàn)書！
等到上岸，外公才感到紅腫的腿腳已凍得沒了知覺，剛剛被汗水打濕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寒風(fēng)一吹，牙齒都凍得“咯咯”打顫。鹽場的群眾送來了熱騰騰的姜湯，感動得眼睛里閃著淚花兒……
出色的表現(xiàn)讓外公不久便提升為營長，他一步一個腳印向著自己的夢想努力。
一干就是二十年。就在外公準備將整個一生都交給軍營的時候，命運還是跟他開了個不小的玩笑。
那一天，團部領(lǐng)導(dǎo)找外公去談話。在此之前，外公的提干報告打了四次，卻都沒了下文。這次談話讓外公明白了原因——初中文憑，就像一座大山，阻隔了外公繼續(xù)晉升的空間，也讓他的綠色夢想到此終結(jié)，等待他的只有一條道路——轉(zhuǎn)業(yè)。
當(dāng)公務(wù)員的日子
脫下了綠軍裝，一輛大卡車載著外公的全部家當(dāng)，回到了家鄉(xiāng)。接受組織的安排，外公成了工商行政管理局的一名干部。與部隊打了二十年交道的外公，現(xiàn)在要面對的是形形色色的企業(yè)家、個體戶，還有街頭的商販，全新的生活，全新的考驗。
臟亂不堪的菜場，很多同事是不愿意去的�？墒亲孕≡谵r(nóng)村長大的外公，對菜場卻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幼時賣魚掙學(xué)費的經(jīng)歷讓他練就了一手絕活——把東西放手上一掂，便知道重量，誤差絕對不超過1兩。
那天他穿著制服，雙手背在身后，正在菜場轉(zhuǎn)悠著�！澳氵@人做生意怎么這么不地道！兩條魚少了半斤秤！”“瞎說！你自己來稱稱看！”……前面吵吵嚷嚷，一大群人圍了上去。
出于職業(yè)的敏感，外公疾步上前。人群中，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胡子拉碴的魚販子爭得面紅耳赤�？吹酵夤�，那個中年婦女像看到救星一般大聲訴苦：“你是工商局的同志吧？你看，我從他這買了兩條鯽魚，回家一稱，竟然少了半斤！他還不承認！”
外公什么也沒說，從攤位上拎起袋子，輕輕掂了掂：“2斤3兩？對不對？”“神了！一點不差！”那個中年婦女眼睛都瞪圓了。
外公從魚販子手中拿過秤，嫻熟地勾上袋子，右手輕輕移動秤砣上的細繩，他的手在2斤8兩的秤星上停住了，那秤桿的尾部竟然還微微上翹！
“這小販子良心可真夠黑的！”“這什么秤啦？真害人！”……圍觀者的議論聲讓魚販子的腦袋垂得更低了。
“這秤上做過手腳了吧？走，跟我去市場管理處！”外公怒不可遏，“咔嚓”一聲秤桿變成了兩段，魚販子嚇得一聲不吭，乖乖地跟在外公身后去接受處理了。
外婆總是批評外公火爆脾氣，就算短斤少兩也沒必要折斷人家的秤啊！可是多年的軍營生活使外公形成了剛正不阿、嫉惡如仇的個性，每每一看到小商販們動歪腦筋做生意就忍不住上前阻止，而遭殃的往往是那把可憐的秤。以至于菜場上的小販一看到外公來了，總是誠惶誠恐，生怕又惹出什么麻煩。
如今外公已經(jīng)退休十年了，可是家里的作息時間仍然像時鐘般一步一步走得那么規(guī)律。早晨五點半起床，買菜燒飯，甚至一日三餐的時間都是固定的。要是哪天我去吃飯遲到了，總會被他數(shù)落半天。
看報紙，下棋，鍛煉，外公的晚年生活悠然自得，卻又不乏情趣。和昔日的戰(zhàn)友聚會往往是盛大的節(jié)日，吃飯，喝茶，釣魚，賞蘭花……
外公愛品茶，我覺得他走過的歲月就像一杯濃茶，剛開始的苦澀掩不住后來的清甜，澄凈透明，越品越超然。平平淡淡中，蘊含著人生的萬千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