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奇遇記
我在鳳縣石山坪插隊鍛煉時,那里的人們燒水、做飯都是燒木柴,可以說柴禾是他們賴以生存的重要生活資料之一。每到過年前,生產(chǎn)隊都要給社員放幾天假上山打柴,備足來年的燃料。
1970年年初的一天凌晨,寒星還在夜空閃爍,女生就起床開始攤玉米餅,給我準(zhǔn)備干糧。我趕忙起床,腰別一把“開山斧”,草草吃了點飯,便從知青老屋出發(fā)。我披著晨霧,踏著露水攀爬在屋后陡峭的山崖上。約莫過了個把小時,來到了當(dāng)?shù)仡H有名氣的文家大院。說它有名,是文家的先祖原先在乾隆年間做官,據(jù)說官至州府,因不滿官場勾心斗角,攜帶家眷來到深山老林隱居。文家院坐落在地勢開闊的陽坡上。站在這里,放眼環(huán)顧,巍巍群山,層林盡染,古藤灌木倒掛山崖,參天大樹遮天蔽日,讓人心曠神怡,有一種離開塵世、超凡脫俗的感覺。院內(nèi)空無一人,破敗的房屋早已廢棄了,它仿佛是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耄耋老人,一生飽經(jīng)憂患,隱匿著無數(shù)故事!笆菟赖鸟橊劚锐R大”,整幢建筑雖已破舊不堪,但依然氣勢恢宏,往昔雕梁畫棟的色彩依稀可辨,一尊又高又大的石碑聳立在院內(nèi)。由于年代久遠,風(fēng)雨剝蝕,碑石上字跡除隱約可以看到“乾隆”、“陜西巡撫”幾個字,大多數(shù)字跡已斑駁、脫落,無法辨認了。
離開文家大院,一路攀爬,終于來到山頂!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腳下白云繚繞,霧氣升騰,遠處的山峰在云靄里若隱若現(xiàn),亦幻亦真,猶似海市蜃樓,人間仙境。打柴任務(wù)在身,我無暇欣賞美景,便向大山背后的坡下走去。這里人跡罕至,山林寂靜,甚至讓人有些害怕。有的樹木枯死了,有的被雷電劈成了半截,目望著這些站立著的“柴”,我心中一陣竊喜。
事不遲疑,說干就干。我掄起“開山斧”,向那一片枯樹砍去,手起斧落,樹木應(yīng)聲而倒,數(shù)十顆樹木很快就被利斧砍倒。緊接著,動手砍掉枝枝杈杈,用牛皮繩把它們捆牢,沿陡坡拖著向山頂滑道挪動。
拖樹可是一件費力的活兒,砍倒的枯樹離滑道足有百米之遙,我氣喘吁吁,衣裳濕透,體力也明顯不支了。當(dāng)把這幾十棵枯樹拖到滑道邊的時候,便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晌午已過,才猛然想起從早晨到現(xiàn)在滴水未進,饑餓就像一只受驚的野鹿在腹中亂撞,攪得人眼冒金星,趕緊從挎包里掏出干糧,沒想到玉米餅堿量過大,苦澀難咽,無法下肚,只好喝了幾口水,繼續(xù)忍受饑餓的煎熬。
這時,不遠處傳來奇怪的聲音,我順著發(fā)出聲響的地方走去。突然,一只大蟒蛇竄了起來,弓腰攔住我,它脖子一甩,蛇頭擊中了我的胸口。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沒等我站穩(wěn),大蟒蛇再次將我撲倒,我只好匍匐前進,迂回去拿斧頭當(dāng)武器。我剛爬起來,它又躥過來了,蛇頭一勾,把我的上身纏住。此時,我就地打滾,碾壓它的身體,用斧頭擊打它的頭部。蟒蛇不堪忍受痛疼,鉆進叢林溜掉了。后來聽鄉(xiāng)人說,山背后有一汪水潭,深不見底,潭里原先有兩條一雄一雌兩條蟒蛇的,從不傷人,你“遇險”的原因可能是那條雄性蟒蛇死了,只剩下一條雌性蟒蛇孤零零地盤踞在那里,不愿離去。你是生人,寂寞的蟒蛇想和你開玩笑,“躲貓貓”,你卻以為是“遇險”了。我去年回鄉(xiāng),又和朋友談起此事,他說:“上世紀八十年代,石山坪從那水潭里引水,鋪設(shè)自來水管,給各家供水。自從通水后,再沒人見到那條蟒蛇了,據(jù)說它翻山越嶺,遷徙到山后50里巖灣鄉(xiāng)的一條山溝里了。
驚魂散去之后,我順著滑道向山下放送木柴,“嗖、嗖”的聲音就像一首悅耳的歌曲,我的饑餓感也暫時消退了。突然,“歌曲”停止了“吟唱”,我不顧自身危險,雙手撐著滑道的兩邊,身子慢慢向下挪動、觀察,原來樹木放得太快,被卡住了。我無法騰出雙手,只得用腳去蹬,不料震動了松動的山石,拳頭大小的石頭呼嘯著越過頭頂,我雙手緊緊護住頭,聽天由命,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
暮色蒼茫,該下山了。歸途中又過文家大院,我實在困乏不堪,便坐在老屋外的石階上休息。忽聞屋里有用竹筒吹火燒炕的“呼呼”聲,時而急促,時而和緩,還有人竊竊私語,便疾步?jīng)_進屋里探個究竟,結(jié)果毫無所獲;重又走到屋外,誰知從屋里又傳來女子的哭泣聲,凄涼、悲愴,很是壓抑,其間還伴有唧唧喳喳的嘈雜聲。我從小就以“膽大妄為”的舉止“聞名于校”, 敢手持毒蛇空中揮舞,直至其骨松散,令全校同學(xué)嘆為觀止;上初中時,上生物課低頭偷看文學(xué)書,被老師拎到講臺前,踢倒在地,馬上魚躍起身,端起痰盂向其擲去,痰漬濺其一身;不畏果園護林人放出狼狗追逐和火藥槍彈丸從耳旁擦過;敢在剛下鄉(xiāng)時,年輕輕的就給亡人更換老衣……。我從小起就聽過許多妖魔鬼怪的故事,雖然他們作惡多端,但總有孫悟空一類的英雄豪杰將它們消滅殆盡。但是,我一人在深山老林里遇到鬼神,這還是平生頭一遭。
我想看個究竟,提上一根棍棒復(fù)又沖將進去,屋里所有動靜嘎然而止,遂又到房前屋后排查,除了滿目青山的剪影之外,什么也沒有。就這樣,周而復(fù)始,上演多次。后來,我聽鄉(xiāng)人說,文家院附近盡是墳塋,每到夜幕降臨,那些野鬼不甘寂寞,就會來到廢棄的院落重拾人間煙火,那里儼然成了鬼魂尋歡作樂的“世外桃源”了……我們離開石山坪不久,這座大院就被生產(chǎn)隊拆除了,據(jù)說把墻土做了肥料。但我無論如何都不相信為了一點肥力不強的墻土,非要拆了文家大院不可,其中必有隱情,何況山民迷信程度根深蒂固。
降服魔怪無果,我飛也似地向山下知青老屋跑去。當(dāng)我拖著極度疲憊和饑餓的身子回到住處,見到制做干糧的女生時,我頓時火冒三丈,怒斥其廚藝丑陋,讓我挨餓一天。隨后,匆匆扒了幾口晚飯,倒頭就睡,直到晨雞報曉。
連續(xù)幾天,我身纏牛皮繩兒,爬上后山的坡下,去拖砍下的枯樹。望著堆滿院落的木柴,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感:人到這個世界上來,要承受多少磨難啊。不管身份貴賤與否,生存總是第一位的,舍此,一切無從談起。
XX年8月,我第五次回到夢繞魂牽的第二故鄉(xiāng);剜l(xiāng)前,我腦海里還在想,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真快,城里人早已用上了天然氣,石山坪的鄉(xiāng)親們總該用上液化氣、電磁爐了,再不濟也該用上煤了吧?但是,現(xiàn)實讓我難以置信:時至今日,那里的人們?nèi)匀皇怯貌窈套鲲垼U裊炊煙漂浮在山村上空。有一天,我正在山坳里觀賞風(fēng)景,突然看見遠處一位七十多歲的老者趕著一頭黃牛,他的背上還馱著一梱撿拾的柴棒,蝸牛般地在崎嶇山路上挪動。我發(fā)現(xiàn)他背的是灌木柴,并不耐燒,就問他:“老人家為啥不砍些喬木當(dāng)柴呢,畢竟耐燒得多呀?”老者答曰:“現(xiàn)在退耕還林,不允許砍伐樹木,只有如此這般了。再說,燒柴不要錢,可以隨時砍呀。你們城里人,干啥都要花錢,聽人家說連上廁所也要錢”。我承認老者說的是事實,也有一定道理,但燒柴煙熏火燎,污染空氣,對人體健康不利,極易引發(fā)呼吸道與肺部疾病,還會落下紅眼病等。山里人,從小就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里,幾乎人人都是“紅眼”,我從沒有看見過亭亭玉立的雙眼皮者。對這些弊端,老人家都大而化之,忽略不計了。這里是秦嶺深山,我們經(jīng)?梢钥匆娪腥擞谩霸鷳B(tài)”、“天然氧吧”等溢美之詞去包裝、去贊美,但它畢竟遠離城市,遠離文明,這是不爭的事實。改革開放以后,山里人的錢包鼓起來了,但思想觀念仍舊落后。
人的觀念決定對事物的認知程度,非一日之功可以解決的。想當(dāng)年,我們剛來到這個小山村,知青們早晨刷牙,總有人圍觀,指指點點;傍晚,我們到泉邊洗澡(穿游泳褲),圍觀者蜂擁而至,表情古怪,評頭評足,有人笑得前仰后翻(當(dāng)?shù)厝艘簧幌慈卧,即:出生、結(jié)婚、辭世);知青冬季戴口罩,說成是戴“牛籠頭“等等……。當(dāng)然,我們從貧下中農(nóng)那里接受了再教育,不可否認,我們也給偏遠的深山吹進了一縷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春風(fēng),一定程度上對改變山民的生活習(xí)俗起到了潛移默化作用。
年輪會隨著樹的生長慢慢增加;皺紋會隨著人的衰老慢慢加深;時光會隨著日月交替慢慢流淌。四十年的光陰過去了,在人生小船不斷飄蕩中,我感到自己的生命有了重量與意義是最大的收獲。我從小就離開家庭的保護,學(xué)會為了獨立,學(xué)會了為自己的生命做主。雖然無法像現(xiàn)代年輕人那樣擁有快樂的年代,可是也學(xué)到了一般人學(xué)不到的,那就是如何做一只穿云越雨的鷹。
我希望國家多多關(guān)注秦嶺山里百姓的民生,也盼望這里的人們早日轉(zhuǎn)變觀念,享受現(xiàn)代文明生活帶來的便捷。這一天或許不會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