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谷的回憶
最使我不能忘記的糧食,是老家的包谷。
老家那地方,是二高山,七分山田,三分水田。糧食中,除了洋芋、紅苕這些粗糧,包谷就是主要的細糧、主糧。包谷,有一個學(xué)名,叫玉米。我就是吃包谷長大的。
一開春,就要開始準(zhǔn)備種包谷了。搞集體那陣,化學(xué)肥料是稀罕物,還沒有大面積使用。地膜覆蓋一類的“白色風(fēng)暴”,還不知在哪個地方醞釀。種包谷,是先在翻耕好的田里,用鋤頭掏一個窩子,然后放上農(nóng)家肥做底肥,丟上一兩顆包谷種子,再扒拉一層薄土蓋上。
種子,是種了幾十幾百年的老品種,是從頭年收獲的包谷中挑選出來的。包谷的籽粒,以黃色的為主,間著白色的。也有像紅寶石一樣的,一顆顆晶瑩剔透,我特別喜歡裝在衣袋里把玩,但數(shù)量極少。
一進入夏天,成片成片的包谷,就開始瘋長,拔節(jié)抽薹。放眼望去,田野有如綠色洶涌的海洋,澎湃著生命的浪潮。幾天太陽幾陣雨,包谷就亭亭玉立,粲然綻放出天花,伸出掛滿美麗瓔珞的穗子,像春心萌動的農(nóng)家少女。這時,蟬就甩開嗓門,不厭其煩、不分晝夜,一陣緊一陣地在樹梢高唱“胡子胡子掛起,迷伢子”。那蟬啊,就像那些饒舌的嘴上沒把門的家伙,生怕這世界上沒人知道鄉(xiāng)村的這點小秘密。是啊,包谷一掛胡子,就要開始長苞米了。有了苞米的包谷,是我們這些伢子最好的零食。
一起風(fēng),包谷花粉四處飄蕩,天地間便充溢著醉人的芳香。
到了初秋,秋風(fēng)一起,包谷便開始忙著黃殼,焦急地等待成熟。這時,掰下包谷,可以連皮囫圇地煮食,煮熟的包谷帶著殼特有的草木味,那個香哪,一直香到骨子里。也可以連皮帶殼囫圇烤食,丟進熊熊燃燒的灶洞,包谷棒子發(fā)出滋滋的聲音,嫩葉在高溫下變蔫,變焦,掏出來,拍去灰,撕掉焦糊的殼,那變得半焦的包谷粒,又甜又脆,吃起來滿口生津。還可以把剛滿漿的包谷籽粒一顆顆掰下來,在小磨上推成包谷漿。稀,就熬成包谷糊糊。稠,就用勺子舀了,丟進沸水里煮新包谷疙瘩吃。當(dāng)然可以稍稍發(fā)一下酵,再用一片桐子樹葉包了,放在蒸籠上蒸新包谷粑粑吃。那鮮哪,咋咋,勝過山珍海味。這時的包谷桿子,也汁液豐沛,嚼在嘴里,清甜清甜的,像甘蔗,是最好的不要錢的飲品。
聞著包谷成熟的甜香,秋老虎就從山的那邊竄過來了,不幾天的功夫,它就吞噬掉包谷的綠色,田地里一片衰黃。張狂的秋風(fēng),弄得到處都是簌簌的聲音。
掰包谷,是農(nóng)民最喜慶的節(jié)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背著籃筐,挑著撮箕,走進包谷林子里。在歡聲笑語里,嘩啦一聲,將包谷掰離包谷桿,再撲通一聲,丟進籃筐或撮箕里。小路上,來來往往,絡(luò)繹不絕,是歡歡喜喜背著滿筐包谷挑著滿擔(dān)包谷的人。
這時節(jié),就要打夜工撕包谷殼了。生產(chǎn)隊保管室的場壩里,高懸著一盞或幾盞煤氣燈,亮狂狂的,如同白晝。燈光下,是堆得像小山似的包谷棒子。人們這里一堆,那里一團,哧溜一聲撕開包谷殼子,掰掉,一個個包谷閃爍著美麗的光澤,滾落在腳邊。只等明天放在驕陽下,暴曬幾日,就可把籽粒扭下來,交完公糧,剩下的就可以分到各家各戶了。
分到了包谷籽,閑置了一段時間的老磨就該派上用場了。把包谷籽磨成粉,再上甑子一蒸,就可以吃到香噴噴、軟酥酥的包谷面飯了。如果能煨上一罐子半肥半廋的熏臘的坨坨肉做菜,天哪,就是神仙的日子,想來也不過如此。退而求其次,哪怕只是煮上一鍋合渣,腌上一盤辣椒,那也是無上的美味。
有一段時間,我在一個叫金竹園的學(xué)校讀書,早去晚歸,中午自己帶飯在學(xué)校灶上熱一下吃。有時,沒有剩飯,就帶一碗生包谷面,打糊糊,或加點水,烘熟了吃。烘的,俗稱烘面飯。教我數(shù)學(xué)的是一位姓劉的女老師,對我特別的慈愛,像親娘疼愛孩子一樣。有時,她就把我喊到她家,親自為我烘包谷面飯。鍋燒熱后,就撬上一坨自家的豬油,在鍋里打個圈,然后將包谷面倒進去,加上鹽,灑點水,反復(fù)地烘炒。那油爽爽、香噴噴的烘面飯,我至今還覺得,那是我吃到的人世間最美的美味,因為那是用最偉大的師愛烘熟的。一想起那些教過我的付出了無私的愛的恩師們,我就慚愧,我就感奮。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我還沒有達到他們的境界。他們,都擁有一個大愛的靈魂。
包谷面是萬能面,那柔韌的筋道,膠合了千瘡百孔就要破裂開來的日子。蘿卜丁,洋芋丁,紅苕丁,青菜白菜,只要是能吃的東西,撒上幾把包谷面,也能湊合著填飽肚子。很多人,就是吃著這些東西,一路走過來,走進新時代的。
那時,人口越多,就越缺糧。記得有一年,年成不好,隊上的包谷減產(chǎn)歉收。到了冬月里,缺糧嚴(yán)重的人家,將一種叫抱雞母的樹皮捶爛,切成碎粒,摻上包谷面蒸著吃。還有的,挖來蒿子,去水,和著包谷面,烘著吃。我那時不懂事,以為那是什么稀奇東西,非吵著要吃,娘只好用包谷飯和人家換。那種飯,雖然粗糲,卻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見我吃得津津有味,娘笑著連連罵我是賤骨頭。
大多時候,老家那地方,因為土地比較出食,有一些撂荒的地,只要人勤快,紅苕、洋芋,包谷飯還是夠吃,能吃飽。因為娘很勤勞,開了好幾塊荒,種雜七雜八的,我打小就沒真正餓過一天肚子。
一進臘月,包谷派上的用場就更大了。用包谷籽炸包谷泡子,用包谷熬糖,用白包谷烙豆皮,用包谷面做粑粑,做醪糟,甚至還有人膽大包天,竟然用包谷偷偷釀酒,惹出了一場天大的風(fēng)波。但無論用包谷做的什么食物,吃起來都是那么的香甜、可口。
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很少人把包谷當(dāng)成主糧、細糧了,頂多用來調(diào)劑一下口味。用包谷做成的食物,也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要多精致有多精致,要多營養(yǎng)有多營養(yǎng)。可是,怎么吃,都不是老家當(dāng)年的那種味道。
是啊,包谷雖然還叫包谷,種子是雜交的,肥料是化學(xué)的,做工是機械化了的,那還能是原來的包谷嗎?我在哪里還能找到老家包谷的味道呢?
我深深地懷念——老家的包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