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個如假包換的混蛋
姜文說:“最滑稽的場面,莫過于一個混蛋教育自己的兒子不要去當混蛋!蔽矣X得這就像是在講我和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是個如假包換的混蛋。幾十年來,他獨領風騷地包攬了大多數(shù)鄰居和親戚的詛咒。他的劣跡,可以追溯到剛學會走路時,他將一堆炭灰干凈利落地鏟到他爸爸——也就是我爺爺剛剛挑了四擔水好不容易才灌滿的水缸里。他的劣行大致還有:把他外婆泡了幾十天一直舍不得吃的咸蛋全砸到馬桶里;把他三姑心愛的鏡子放到她將要坐的板凳上;罵過他的幺伯上廁所時,他往旱廁里扔炮仗;把圓珠筆芯里的油墨涂到前排同學的背上……
這些從骨子里透著不知是“頑皮”還是“壞”的行為,令人們都非常恨他,而他因為人們恨他而變本加厲地恨人們。大家紛紛詛咒他,稱他為“站汽車頭排的”“砍腦殼的”“堵炮火眼眼的”。這些詛咒在他17歲那一年還真應驗了。那一年,他因為打傷別人而被判了刑,本來政法機關只打算關他幾天嚇他一下,但在周邊一調(diào)查,眾人恨不得將他永遠送出外西街,紛紛滿懷仇恨地給他湊了個“民憤極大”,敲鑼打鼓地將他送進了勞改農(nóng)場。
勞改農(nóng)場聚集了各種各樣的“奇人異士”,像一所奇怪的大學校。父親這個半吊子混蛋,經(jīng)過這個大熔爐2019年的錘煉,成為一個當之無愧的混蛋。
當他帶著一副“我胡漢三又回來了”的表情回到外西街時,有兩家連夜搬了家,三個老人去外地投了親,還有一個婆婆突發(fā)腦溢血死亡。沒有證據(jù)表明以上情況與父親的回歸有直接關系,但他將此作為他的殺傷力的證明,嘚瑟了大半生。此后不久,他連哄帶嚇讓媒人幫他找了一個從外地來的女孩,在當了這輩子僅有的3天好人之后,他便借著一碗加了藥的稀飯成為“新郎”,9個多月之后,我這個悲慘的小混蛋就來到了人間。
母親對我和父親的恨,大抵源于此。在父親的世界觀里,生米已煮成熟飯,母親應該遵從老天為她安排的命運,嫁雞隨雞地為他煮飯暖床,逆來順受地跟著他過“搞到錢就當皇帝,搞不到錢就當乞丐”的生活。如果不行,輕則惡語相向,重則拳腳相加,或向她砸出任何他手中正拿著的東西。為此,母親無數(shù)次受傷,居委會和派出所無數(shù)次上門,都因父親堅稱這是家務事,別人無權干涉,最終不了了之。
母親最終以舍棄性命的方式求得了解脫。她毫不猶豫地走了,把原本應該由她與我分攤的傷心與痛苦,全部留給了我一個人。我像一只可憐的小蝌蚪,在濁臭而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野蠻生長成一只丑陋的癩蛤蟆。我成為一個十足的混蛋,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父親打小就有的各種混蛋本事,并在對世人深深的恨意中把那些邪招變本加厲地“發(fā)揚光大”。
我在13歲那一年,獲得“這臭小子比他爸還壞”的評價,成功地超越父親,青出于藍地成為外西街最混蛋的人。標志性事件是那一年我拎著兩把菜刀,將父親從街頭追到街尾。而從那天起,他對我的“教育”,從兇狠的打罵變成了無奈的絮叨。他那些夾雜著粗話的笨拙的人生大道理,就像沒煮爛的肉一股,反復輾轉(zhuǎn)于他的嘴邊。而這些對我基本是沒用的,相反,我把他轉(zhuǎn)換了的“教育方式”理解成因為打不過我而顯現(xiàn)出的懦弱。
14歲那年,我們在老家已沒有任何生存空間,人們雖然怕我們,但這種夾雜著恐懼與厭惡的“怕”的背后是拒絕,是堅壁清野,是冷硬的敬而遠之。這使得我們做包括偷竊在內(nèi)的任何事都難以成功,生計出現(xiàn)嚴重問題。父親的一位遠親,破天荒發(fā)善心給我們指了條路,讓我們到省城發(fā)展,并慷慨地為我們買了火車票和十幾個餅子。這次我從小到大體驗到的唯一善意的捐助,實際上是一次為民除害的義舉。因為成功地將我們送走,為外西街除去兩害,街坊們明里暗里請他吃飯或送東西表示感謝,父親這位遠親的收獲遠遠大于支出,這還不算名聲的效應。
省城與縣城相比,更大更復雜,匯集了各種人才,連小偷和騙子的水平也高了很多。在這個升級換代的地方,我和父親選擇了不一樣的應對方法。他選擇到路邊給人修自行車、打氣,準備忍氣吞聲地混口飯活下去,這顯然是老了、無力了的認命表現(xiàn)。而我則選擇了與他相反的路子,一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樣子,想憑自己的拳頭打出一片天空來。
然而,我們倆的努力都以失敗告終。他每天掙的錢,吃飯沒問題,但滿足不了多年養(yǎng)成的賭和嫖的“業(yè)余愛好”,因而始終不改窮斯濫矣的破敗相。而我則發(fā)現(xiàn),城市里人們的生活邏輯遠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簡單,他們斗得比大自然中的任何生物都厲害,但很少用牙齒和爪子。這讓我這個企圖憑著身體的兇狠闖出一條路的外地小孩明白,《上海灘》之類的電視劇是不能當勵志教育片來看的。憑著武力單獨闖天下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在城市這道墻面前,我撞得頭破血流,甚至連傷我的對手是誰都沒搞清楚。
我們父子在城里掙扎了一年多之后,又灰溜溜地回到老家。這時,外西街面臨改造,我父親那間因當年沒找到房契而沒有被敗掉的舊房,居然給賠了幾千塊錢,這比其他鄰居的至少多一倍,原因自然是居委會和拆遷辦都了解我們父子的為人,不想我們生事,他們甚至不厭其煩地到檔案館查到了房契的底單,為我們辦了手續(xù)。他們所做的一切,一半是出于善念,一半是出于恐懼,而當時的我,只看到了后者。
父親則看到了前者,他已經(jīng)老到了開始關注良心和報應的地步。他甚至開始關心我的未來與前途,并開始琢磨著為我做點什么。
找工作或?qū)W手藝,他想了想,就不敢往下想了。讀書,更是讓他和我都頭疼的事。后來,不知誰給他出主意,說我身上的邪氣,只有兩個地方可以扳過來——監(jiān)獄和軍隊。監(jiān)獄他否決了,軍隊倒是讓他眼前一亮,他于是開始為我參軍折騰起來。他先為我走后門辦了個初中畢業(yè)證遺失證明書,又七彎八繞歷盡艱難為我報上了名。講究紀律的軍隊對于野馬一般的我來說,簡直就是一條恐怖的鎖鏈,我想盡辦法努力掙扎著不想讓他的愿望實現(xiàn)。在體檢時,我甚至往送檢的尿液里加了茶水,在測血壓和心率之前拼命運動,希望各種指數(shù)超標,但遺憾的是,這些都沒能阻止一張入伍通知書準時送到我的手上……
然而,就是這張父親胡攪蠻纏折騰出來的讓我無法躲避的通知書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也許是軍隊有天然的改變我這種人的機能,也許是我骨子里天然有適合在部隊生存的元素,我的各項技能和訓練指標在戰(zhàn)友中出類拔萃,我也因為時常受到表揚和夸獎,而暗暗感受到了做好人的好處。當然,多年的積習與壞毛病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改正,但軍隊的紀律至少讓我明白哪些東西是壞的,不應該繼續(xù)存在于我的身上。這對我來說,殊為不易。
我在軍隊待了幾年,又憑著不算太壞的轉(zhuǎn)業(yè)評價回到地方,成為事業(yè)單位的工作人員,之后娶妻、生子。這一系列經(jīng)歷無一不在提醒我什么是正確的事,而其中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讓我的兒子成為一個混蛋,而方法,不是打罵,更不是嘮叨,而是做給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