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以上的風景
當秋風裹挾曾經(jīng)的珠光寶氣、衣香鬢影洶涌而去，尖銳的槍聲穿過無數(shù)煙花般閃耀的日夜，蓋茨比的身影融化在夕陽的微光里，連同飄渺的“美國夢”一起，碎成一地光華燦爛的玻璃碴子。
珊蒂家的冰箱壞了，丈夫失業(yè)了，生活和愛情就像冷凍室里的食物，化成一灘似乎永遠流不完的冰水。
是的，關(guān)于這個表面繁榮而內(nèi)里空潰的時代，菲茨杰拉德寫出了上層的幻影，而卡佛寫出了底層的真實。
含糊的人物關(guān)系和背景，結(jié)構(gòu)簡單，文字簡潔如刀劈斧砍，語言動作直接化為不帶形容詞的表現(xiàn)，節(jié)奏推進散漫。然而生活的紋理卻在這淡漠到幾乎是以監(jiān)控鏡頭般的行文下纖毫畢現(xiàn)，并且能古怪地滋生出情緒來�？ǚ鹁瓦@樣不動聲色地呈現(xiàn)著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酗酒，破產(chǎn)，夫妻間的不睦與背叛，溝通無效，情感上的失語……你不會忍心看第二遍，簡單甚至貧瘠的語言背后，隱藏的是感情的洪流，仿佛下一秒就要偷襲你的眼角。
他好像天生就有這樣的能力，寥寥數(shù)筆就能勾勒出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悲劇，悲劇的主角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沒有矯揉造作、虛張聲勢，沒有知識分子式的對白，生活就這樣被剝光了站在你面前。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他蒼白的皮膚，根根分明的肋骨，細長的雙腿。你能看見他隱秘的疤痕，頭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心臟在一下一下地撞擊薄薄的胸腔。你會驚慌，會害怕，會流淚，焦急地想抓來一塊毯子給他裹上。但卡佛絕不是懸在半空冷冷俯視你的神祇，當你無助地望向他，他會走過來，默默給你和生活披上一件夾克。
你也許是被霸道的孔雀和丑陋的孩子包圍的家庭主婦；也許是耳朵被耳屎堵住的酗酒丈夫；也許是為了謀生而不得不挨家挨戶推銷維他命的小年輕；也許是生活因為冰箱壞了而無法保鮮的夫妻；也許你只是你自己——浩瀚宇宙中一個最最微茫的存在。沒關(guān)系，在卡佛的世界里，你也能找到屬于你的故事。
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每個人都有自己微不足道的歡喜和憂傷。在全球化浪潮下個人印記日益模糊的時代，卡佛以近乎零度的文字記錄下社會金字塔底部的最普遍個體的生命軌跡。笑與淚，愛與恨，都化作廣袤歷史圖景中不會褪色的一幀，即使被淹沒，依然固執(zhí)地堅持存在的意義。
而我只求能仰望零度以上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