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歸

　　我向往有故事的地方。

　　總是一個人走走停停，因著那些色澤陳舊卻斑斕華美的傳說，或一首詩，或一闋詞，而一次次背起行囊，在地圖上畫一個圈，沿腳下的路去往遠(yuǎn)方。溯游而上，我的探尋從不為一處風(fēng)景，而是散落在彼處塵埃中的歷史遺夢。

　　于是我去了西安。并非要看兵馬俑、大雁塔，僅僅因著一闋《宮詞》。

　　“長安”。我素愛這個有氣象的詞，緩緩讀出，穩(wěn)妥得恰似盛世大唐的承平之態(tài)。在昔日唐行宮——驪山腳下的華清池徘徊，耳邊是不知何處的絲竹聲細(xì)細(xì)，如一縷彌散于空氣中的沉香。正門前立著楊妃玉像，櫻唇欲啟、流波含睇；太液池前戲臺上，長生殿一出出生死纏綿——不，我意不在此，縱它足以引得游人醉。

　　我想看的東西，它靜默地立在側(cè)門邊。

　　那是一道石屏，栩栩其上的是一群普通的宮女。沒有人能告訴我她們的名字，她們曾有過的經(jīng)歷……天落雨了，《長生殿》的絲竹弦管隔著紛披雨霧依稀而來，四下里，如每一個不期而至的雨天一樣空寂。只有我的手指靜靜劃過石屏，觸著冰冷面頰上不為人知的濕潤。

　　玄宗朝。人們都說，那是一個女子回眸一笑，蓋過三千麗色的傳奇。

　　那我可不可以說，那是一幕三千粉黛被無聲無息葬于深宮的悲劇？

　　世人盡管心許楊妃的美貌，盡管感嘆李楊愛情的凄美，盡管仰望那一對仿佛立于時代之外的身影。我卻依舊要固執(zhí)地低下頭來，默默注視這時代內(nèi)的眾生。大明宮紅燭照徹，霓裳一舞傾城之時，卻也是另一些人的不眠夜。青春與愛情被高高宮墻吞噬的少女們，鄉(xiāng)關(guān)隔我重重路的老宮人們，更有，為生計背井離鄉(xiāng)，辛苦奔波的生斗小民們，夜半朱門前的凍死骨們……

　　驪山語罷清宵半，君王愛戀濃時，不知可曾有一念及他的萬千黎民……

　　“寂寞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話玄宗。”誰的聲音，沉郁頓挫。

　　“門鎖香檀戶砌朱，驚鴻一舞玉弦疏。千古獨憐伊薄命，三千宮女待何如？”

　　我寫下自己的慨嘆，同樣一字一字地，念將出來。

　　長安多華美，西安多華美，華美的所在比比皆是。然而繁華是給世人看的，只有心情和故事，是給有心的人讀的。就算盛世故國轉(zhuǎn)為滄海桑田，就算田壟溝壑化作大廈高樓，人心的變化卻總是如此緩慢。隔著千年時光，當(dāng)我的腳步響起，它們依舊浮現(xiàn)，輕而易舉地，契合入我心。

　　于是，我繼續(xù)遠(yuǎn)行，緩緩?fù)鼩w。

　　于是我去金陵，我要溫暖一千年以前梧桐深院里的瑟瑟清秋。有什么是時光無法消磨的，只要還有能容下文字的地方，就有容下美的地方。就像那些絕美的詞章，這個千年不朽，下個千年依舊會不朽。

　　于是我去沈園，我要尋覓春波綠時失散的驚鴻——那是鐫刻在陸游心底難以磨滅的痛。即便是史書上偉大的身影，也會這樣帶著傷痛經(jīng)年。偉人尚且如此，凡人如我，又何必時有戚戚？

　　行走，感嘆，失落也汲取。多少次我看見東流的水，帶走英雄的豪情、才子的風(fēng)流，卻淘不盡浪底飛沙，看不完漫漫天涯。多少次我夜登古城，肅立諦聽潮打空城又寂寞而回，歷史的厚重感深深壓進(jìn)心底……

　　人為什么要懷古，為什么要追尋往事？或許因為我們能在陳舊的時光里邂逅自己�？吹竭@個本以為無比重要的自己，融入進(jìn)浩蕩的歷史長河里，前因后果都看的清楚，也便勢必少了幾許不自知，另換上一層坦坦然的通達(dá)。也或許人世間最重要的東西，往往經(jīng)風(fēng)雨而顯露。東流水、西落日、北逝帆、南歸雁，可以湮滅幾代浮華，卻沉淀下了人心中最美好的部分。又或許，懷古的我們僅僅是在那一瞬時，被長風(fēng)浩蕩的滄桑感擊中，從此不知牽了幾世的魂夢，要向那些有故事的地方安放。

　　一定還是會遠(yuǎn)行的，追尋著讓我有所思的遠(yuǎn)方。

　　又一日燈下開卷，偶然讀到五代史，載吳越王妃每春必歸臨安，王嘗書與之，曰：“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心思一動，掩卷細(xì)想這“緩緩歸”的意味，莞然成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