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樹

　　這個春天好像太漫長太漫長了。

　　每天，總有幾次，我必須經(jīng)過它們身邊。每次，我都像一臺精密的雷達，目光所及，明察秋毫，總想急切搜尋到哪怕是一點點足以讓我興奮的蛛絲馬跡。它們，依舊穩(wěn)穩(wěn)地沉默著，低矮粗壯的褐色身軀上布滿粗糙的皺紋，仿佛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雕塑，日漸枯槁憔悴。我不無遺憾地想：它們，真的就與這個綠意蔥蘢陽光燦爛的世界告別了么?曾幾何時，它們站在這里，細長的手指逗弄著陽光輕風(fēng)，給人多少溫暖的向往與遐想。

　　我牽掛的它們，是幾株鐵樹。去年春天，家門前的馬路新修，院墻也趁此機會推倒，柵欄邊建起一溜兒花壇，幾株鐵樹便移民至此。起初，我看到它們長長的葉子，總以為是棕櫚樹，媽媽笑我孤陋寡聞，連鐵樹都不認識。鐵樹?我一陣驚喜，那么人們口中常說的“千年鐵樹開花”就是它了?媽媽微笑著默認了。我撫摸著它粗硬如鋼銼的主干，又觸到它柔軟的葉片，一種奇妙的感覺從手心直達全身：鐵樹，顧名思義，可不就是一個鐵骨錚錚的好漢么，而這一排排細軟的嫩葉，更讓人柔腸頓生。自此，我對這神話般的鐵樹特別關(guān)注起來。

　　春天的空氣里，蕩漾著一股股令人歡欣的溫暖氣息。

　　那我的新朋友鐵樹呢?只見它綠葉如蓋，似乎適應(yīng)了這個美麗的新環(huán)境，在陽光的照耀下散發(fā)出溫柔的光芒�？上Р欢嗑�，有株鐵樹便像害了相思病一樣，整天懨懨的，有的葉片上還多了些灰白色的小斑點。我暗暗祈禱，鐵樹啊，你可是鐵樹呢，一定要像鋼鐵一樣，在這穩(wěn)穩(wěn)安家!

　　鐵樹果真就在此安居樂業(yè)了，夏天到來時，它們已經(jīng)異常葳蕤起來，蓬蓬勃勃地占據(jù)了花壇。再伸出手觸碰它們的時候，竟是硬硬的如針刺般的生疼。鐵樹，真的是名副其實的鐵樹了。它們墨綠得像一潭深不可測的湖水，就像這炎炎的夏，真要讓人望而生畏么?

　　去年的冬天似乎嚴厲了些。我每天仍然會看看那幾株鐵樹，它們依然是堅強地綠著，長長的枝干托著厚厚的白雪，如同一朵朵盛開的白蓮，煞是美麗。這時，我絲毫不懷疑，這樣的美麗一定會延續(xù)到明年的春天。

　　可是，鐵樹們似乎在嚴冬中耗盡了所有的綠色。隨著天氣的變暖，連長長的枝桿也枯黃了。春天愈走愈遠，鐵樹的枯枝愈來愈多。有一天，我突然看見花匠師傅正剪去鐵樹的枯枝，不由大驚：它們的生命就此完結(jié)了嗎?花匠師傅漫不經(jīng)心地笑笑，它們還會長出來的。我看看它們，粗木樁一樣的幾截孤單地杵在青青的天鵝絨般的嫩草中間，渾身是剪枝時留下的小茬茬，像是落敗的刺猬。它們還能長出來么?我極端懷疑，又極端期待著。

　　在別人匆匆回家的時候，我時常故意放慢腳步，逡巡在花壇邊，生怕漏掉了那突然萌出的一抹新綠。忙起來以后我漸漸淡忘，而一天清晨上學(xué)，我習(xí)慣性地掃描了下花壇——天!那枯朽皺巴的木樁頭頂上搖曳的是什么?不就是一小簇嫩嫩的綠葉嗎!我奔過去，小心地伸出手，幾枝長莖輕盈地站在敦厚的主干上，一排排細細的葉子柔柔的、軟軟的，指尖過處略微帶點涼意。我激動地捧住這簇粉嫩的綠，像捧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突如其來的幸福蕩漾周身，眼睛不由潮潮的了。沉沉的心，忽然被一種柔軟的感動擊中，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頓時心內(nèi)一空，渾身都舒暢起來。我不禁一震，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生命呢?經(jīng)歷過冰凍的殘酷碾壓，忍受了整整一春的寂寞，即使無法成為枝頭耀眼的一簇，也要沖破厚厚的樹皮，鉆出黑暗的土層，向世界昭示它的存在，給人一份震撼的美麗。是的，這還是那令我心生敬畏的鐵樹，不論煙云塵囂，不論陽光風(fēng)雨，始終以自己的姿勢站立的鐵樹，無關(guān)柔情，無關(guān)冷酷。

　　這個夏天早晨，我心里充溢了太多的感動，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我苦苦守望的綠終于回來了，更令我欣慰的是，我看到了綠色在隱忍中噴發(fā)的美麗。正該煥發(fā)明媚光彩的時候，它們卻在忍受黑暗中的孤獨寂寞，遭受旁人的冷眼嘲諷，然而它們卻一點也不懈怠，默默蓄積力量。我相信，綠色的生命是厚積而薄發(fā)的，即使錯過了最美麗的春天，也還有更熱情的夏天。它們永遠是我最該敬畏的——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