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
水光中星星點點的寒意,騰躍成他眼底溫柔的煙火。
八百年前殘陽孤鴻的長空,把金線繡云的旌旗照得耀眼,在蒼茫的大地之中漫卷招展,他屹立在那,仿佛只消一眼,便壓盡萬千余暉。
辛者,艱難沒落起伏一生;棄者,壯志凌云卻命運多舛;疾者,國辱不安痛心疾首。那么,辛棄疾,這個名字間自行構筑詩意的男子啊,又該是何等哀愁與豪情的摸樣?
看遍吳鉤,崢嶸歌舞影驚鴻,淺唱三弄問英雄。
多少次,他臨于山巔眺望著這片風雨摧殘的國土;多少次,他臥雨床頭仰視陰晴圓缺的月與星河。紓不共戴天之憤,保萬千山河永存。辛稼軒,八百年前南宋的寒光劍影,可曾在你的記憶里,打磨成堅硬的頑石,讓你終不得志,卻日復一日地惦念著眼下的金樽山河?那寒風獵獵的北方,可曾將你的思緒,吹散成無盡的家國情懷,讓你孤立于大雪之中,卻年復一年地誓死捍衛(wèi)腳邊的花木鳥魚?
歷練是塞外風雨兼程的日夜,他想逃,卻逃不掉。
銀質甲胄伴著蕭條的墨色蒼穹,勾勒出一張孩童般純粹的臉。
世人皆道他“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萬丈豪邁,皆嘆“醉里挑燈看劍”的英勇灑脫,仿佛是天地不二的武場英雄,一生只為一場刀槍熱血。然而他們卻忘了,那個秋晚莼鱸江上離別悲痛的的人,那個笑顏看著家童臥剝蓮蓬的人,也都是他。
是人均有哀愁,因私事喜悲,上天下地皆概莫能外。
臨安街城繁華的街市,深一眼淺一眼化成鳳簫聲動的煙,氤氳繚繞,卻無從可尋。比花爛漫的燈市,迷醉了有情人的眼。魚龍、玉壺以及滿城安然而美好的黃金縷——那個眉星木劍的男子用盡了最美好的字眼,在人群中驚慌地無處遁形,然后只是不經意地一轉身,便撞見了這幾日朝思夜想的全部。
他提起嘴角,蒼茫大漠的疾苦印痕,一瞬間化成了溫軟的笑意,溢目的火樹銀花中最柔情的定格。
王維將其化為藝術境界的第三層,亦驗了那花前月下均共勉的溫柔——只屬于他的溫柔。
陽原山的秋天凍結成青燈下悔恨的浮生,那臨終前的三聲殺賊,如同擲地有聲的宣言,終化成了兩行清淚,在南宋歌舞笙簫的糜爛中,模糊了逝者的眼。
清風穿塵而過,略盡烏衣門巷,望遍水榭曲欄,不偏不倚地劃過臉頰。遺憾便是懷才不遇的悲哀,絕望堪比情天恨海的無奈,至此,一代將相隕落。只在一個偶然的時機,才突然明白,縱使世間萬千的不如意,亦抵不過赤心渺渺、長空一片。
與國之愛,亦是一種深埋于心的溫柔。
那是八百年前。
那個在邈遠月空下安靜沉思的男人,任憑青絲變白須,雄心作家常,依舊不為所動,雙眼怒瞪著邊界之外的敵人,從未終止。雪月?lián)Q花境,故國念人心,胸懷再廣野,而眼底一片純凈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