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精靈散文
除了赤裸的、陡峭的、蒼茫的山體，在公路兩側(cè)，看不到另外一種點綴的顏色。綠色，也是一種荒蕪的顏色。它在夏天里，到達(dá)極至，臃塞了生命的縫隙，把大地上所有的顏色都遮蔽，都驅(qū)散。想起一句詩，不要更多，只要一點點。恰到好處，便是一點點予人的感覺。可是，不論是生物界還是人類，貪婪都是本性，我們都不懂得節(jié)制，不懂得，美，原來都是恰好的一點點。所以在目不暇接的綠色面前，疲憊毫不遲疑席卷而來，讓我們的行程陷入困頓。這是一種身體的困頓，但它卻來自于自然的蠻橫和霸道。并沒有更多的車輛，在這荒涼的鄉(xiāng)野，寂寞成為它獨有的特性。而有限的車廂里，我們都成為寂寞的獨立體，沒有誰的寂寞可得到應(yīng)和，也沒有誰的寂寞可以跟誰相近，這一瞬間，無數(shù)種寂寞在空氣中飄蕩，它們之間不碰撞，也不接納，它們都在各自的寂寞中寂寞。旅途中的寂寞也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氣質(zhì)，它讓人的思想在有限的時間里飛離了事物的表層，成為空洞而無法捕捉的幻想。短暫的時間里，誰都可能成為莊子，大魚的脊背，大鳥的翅膀，多少逍遙都在這種無邊無際的夢想中游歷。只是，這樣的時光，在紅塵萬丈的現(xiàn)世面前，在我們風(fēng)塵仆仆的神情面前，多少顯得滑稽起來。
我不知道這樣的行程會有多長多久，只清楚這樣的行程的結(jié)束之地，應(yīng)該是一個村莊。但茫茫路程，并沒有任何一個村莊迎面而來，或者擦肩而去，我們無法停頓，便老也覺得渺茫的心思在大魚和大鳥的翅膀跳躍。路途到底會有多遙遠(yuǎn)呢？人的生命都是有限定的，這樣有限定的人生，去走一回?zé)o限定的旅程，對我，多少有些艱難，不止肉體上的，精神上我也同樣無法勝任。但此刻，希望尚未泯滅，也不可能泯滅，我們的奔赴因為有一個可能的目的而延長了希望的路線。
截斷我們的行程的，不是任何一個村莊，這多少有點沮喪。擱淺下來的形程也松沓沓地散著,成為另一種理由和借口。
我坐在寬敞無人的公路中央，坐在開始涼下來的柏油路上�？尚Φ氖�，即便我在這個位置上坐上一萬年，都不會使人的尊嚴(yán)得以發(fā)揮，在周圍的環(huán)境中，我渺小如蟻，我們的汽車，也渺小如蟻。自然是博大的，它既容納青春，也容納蒼老，既使美好延續(xù)，也放縱丑惡的存在。在自然面前，人類就像耍把戲的藝人，尊嚴(yán)蕩然無存，只有生存的技能。
這樣的思緒紛擾著我，使我在一個陌生之地陷入了自己的樊籬，無人救贖。一陣歌聲打斷了我糾纏無聊的思緒，竟然發(fā)現(xiàn)，在遙遠(yuǎn)的公路盡頭，出現(xiàn)了一群人。我無法看清楚他們的樣子，但他們的聲音在群山四處同時響起來，好象是誰突然派他們出現(xiàn)，沒有任何前奏，就在我的耳邊，我的眼界，我的身體旁邊，那樣清晰無誤地凸顯出來。一瞬間，他們純凈而稚嫩的聲音，將幾座蒼茫的群山都點亮了，夕陽中火紅的群山，像一束束火把，在天地間多姿起來。聲音越來越近，他們的面貌也越來越清晰，我拿起照相機(jī)，悄悄地拍下他們的身姿。這是一群小學(xué)生，六一剛過，他們還穿著嶄新的花衣裳，男孩子的球鞋上，那個商標(biāo)還沒有被黃土淹沒。我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也就是剛才，我已經(jīng)對滿眼陡峭的青山開始盲目，也對此次的目的地開始失望。但此刻，我知道，要去的村莊，一定是藏在什么地方。就像他們一樣，會突然地點亮我的情思。很長時間，他們還在回頭觀望我們，而我們的眼睛，一直沿著他們的路線前行，他們鉆入了山與山中間，瞬忽又不見了蹤跡。使我們對他們的出現(xiàn)又產(chǎn)生了懷疑。我們從來都不信任自己的眼睛。這是人在經(jīng)歷中最錯誤的直覺。
群山都是相連的，它們之間僅有一條羊腸小道，根本無法容納一輛車的軀體，而山路上的草叢，石子，樹木，坑洼，都在阻擋著我們的行程。但這樣的阻擋是虛弱的，因為路上已經(jīng)有了清晰的綿延的車輪滾壓而過的痕跡。
我們遇見一群羊，雪白而機(jī)敏，它們占據(jù)了一整條坡，使山看起來矮而寬，他們緩慢地移動著，像一片白云，在柔軟的風(fēng)里，移向東，又移向西。時光在這樣的移動中開始停頓。或許山里的時間，就是這樣懶散而緩慢。而山谷里生存的居民，也在這樣緩慢的時光中度日。會不會，因為這種閑散的緩慢，而使生命可延續(xù)的更長久一些呢？或許會吧。在某個村莊里，曾遇見百歲老人，他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村莊半步，他像一棵樹那樣在村莊的泥土里扎著根，虬勁著，蒼老著。生命在村莊里是長久而結(jié)實的。這也使我對村莊越來越生依戀之態(tài)。
牛在草叢里無聲無息，你仔細(xì)觀望，才可發(fā)覺它專心地吃草的樣子多幸福，它平靜地抬起大眼睛掃過我們的風(fēng)塵。一只鳥在一頭牛的背上停下來，小眼睛也掃過我們的風(fēng)塵，然后，飛到茂密的樹枝上。它們對于我們的到來，并不驚慌，依舊在做自己的事。安頓的生活，便是這個樣子，不詫異，不驚擾，不猶疑。
蜻蜓，蝴蝶，都在無名的花枝間翩遷。所有這些存在的生靈都在提醒我們正在靠近一座村莊的事實，但是，我們沒有看見任何一座村莊的影子，沒有發(fā)現(xiàn)除我們之外的任何一個人。村莊，在逐漸現(xiàn)出的許多條小路盡頭，我懷疑，走上任何一條里，都可以得遇一個村莊，得遇我所要尋訪和覓見的結(jié)果。只是，我們的腳力和心智是有限的，無法同時踏上通往所有村莊的道路，也無法使所有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
天圣閣，是一個村莊的名字，讓人想到神仙。神仙喜歡高處。高處的寒意只有神仙能夠化解。而世代居住在這里的人們，是不是也若神仙那樣自在而安意呢？村莊里滿是牛糞、馬尿、青草和雞屎的味道，我們走過的每一步，都踏著成堆的干了的牛糞。即便如此，我們的鼻息里并沒有不適的感覺。這就是鄉(xiāng)村特有的味道，它讓人聯(lián)想到煙火和食物，聯(lián)想到紅塵，聯(lián)想到生命本身最樸素的質(zhì)地。只是，村莊里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了。破舊的窯洞，門窗上是艷麗的塑料簾子，黃土的院子里，斜斜地立著接收電視的機(jī)器，十八九歲的姑娘，蹲在地上喂給小雞添食，年老的爺爺，坐在大石頭上，馱著一輪夕陽，抽旱煙，煙霧繞著他的頭頂，他的白胡子在風(fēng)中微微地抖動著。
在山上一介碑石上，我們看到了一些舊日歲月在村莊中遺留下來的痕跡。對于村莊來說，區(qū)區(qū)幾百字，又如何能將它的過往歷史詳細(xì)道出。站在天圣閣的最高處，山風(fēng)吹開夏天的幃幔，撩起了夜色中的清涼。村莊寂靜如初，或許深山太深，淹沒了生靈們的氣息，使村莊的存在成為畫面中的景象。沒有告別，也沒有挽留，在一座村莊面前，我感到自身的渾濁和庸俗，而這樣的樣子，如何讓一座村莊接納？
只好乘著夜走歸途。回程相對輕松。人跡漸無，來路上的牛、羊，都消退不見了。穿過一層又一層的山脊，越來越厚的山被我馱在了身后。夜色罩下來，寒氣一點點逼進(jìn)來車?yán)�。我閉上眼睛，看見越來越厚的山后面，草叢里，樹木的旁邊，隨便一條崎嶇的路上，那些山谷里的居民們，正在夜色里緩慢地向我走來。而我的前面，是空闊的公路。并沒有回頭的愿望，我知道，他們永遠(yuǎn)都在山谷里行走，生活，等待。像，一棵棵長青的老樹，一件件銹綠的古器,一枚枚鮮活的標(biāo)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