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與錢鐘書的一二三事
楊絳羽化了，那么我就要紀(jì)念她。今天小編分享?xiàng)罱{與錢鐘書的一二三事，希望讀者喜歡。
這個是楊絳為錢鐘書的圍城寫的序文的一部分，里邊有很多他們夫妻之間以及錢鐘書的親人之間的故事，一直覺得這個序文很好，可惜網(wǎng)上很難找到完整版，對付看吧! 一 錢鐘書寫《圍城》 錢鐘書在《圍城》的序里說，這本書是他“錙銖積累”寫成的。我是“錙銖積累” 讀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寫成的稿子給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yīng)。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時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對大笑，因?yàn)樾Φ牟粌H是書上的事，還有書外的事。我不用說明笑什么，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后他就告訴我下一段打算寫什么，我就急切地等著看他怎么寫。他平均每天寫五百字左右。他給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動。后來他對這部小說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滿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過這是后話了。 鐘書選注宋詩，我曾自告奮勇，愿充白居易的“老嫗”——也就是最低標(biāo)準(zhǔn);如果我讀不懂，他得補(bǔ)充注釋。可是在《圍城》的讀者里，我卻成了最高標(biāo)準(zhǔn)。好比學(xué)士通人熟悉古詩文里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里人物和情節(jié)的來歷。
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注釋的，該是我了。 鐘書和我一九三二年春在清華初識，一九三三年訂婚，一九三五年結(jié)婚，同船到英國(我是自費(fèi)留學(xué))，一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國，一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國。我母親一年前去世，我蘇州的家已被日寇搶劫一空，父親避難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視老父，鐘書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當(dāng)時我中學(xué)母校的校長留我在“孤島” 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后上海淪陷，“分校”停辦，我暫當(dāng)家庭教師，又在小學(xué)代課，業(yè)余創(chuàng)作話劇。鐘書陷落上海沒有工作，我父親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學(xué)院授課的鐘點(diǎn)讓給他，我們就在上海艱苦度日。 有一次，我們同看我編寫的話劇上演，回家后他說：“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我非常高興，催他快寫。那時他正偷空寫短篇小說，怕沒有時間寫長篇。我說不要緊，他可以減少授課的時間，我們的生活很省儉，還可以更省儉。
恰好我們的女傭因家鄉(xiāng)生活好轉(zhuǎn)要回去。我不勉強(qiáng)她，也不另覓女傭，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燒飯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經(jīng)常給煤煙染成花臉，或熏得滿眼是淚，或給滾油燙出泡來，或切破手指。鐘書一出世就由他伯父抱去撫養(yǎng)，因?yàn)椴笡]有兒子。據(jù)錢家的“墳上風(fēng)文”，不旺長房旺小房;長房往往沒有子息，便有，也沒出息，伯父就是“沒出息”的長子。他比鐘書的父親大十四歲，二伯父早亡，他父親行二，叔父行四，兩人是同胞雙生，鐘書是長孫，出嗣給長房。伯父為鐘書連夜冒雨到鄉(xiāng)間物色得一個壯健的農(nóng)婦;她是寡婦，遺腹子下地就死了，是現(xiàn)成的好奶媽(鐘書稱為“姆媽”)。姆媽一輩于幫在錢家，中年以后，每年要呆呆的發(fā)一陣子呆，家里人背后稱為“癡姆媽”。她在鐘書結(jié)婚前特地買了一只翡翠鑲金戒指，準(zhǔn)備送我做見面禮。有人哄她那是假貨，把戒指騙去，姆媽氣得大發(fā)瘋，不久就去世了，我始終沒見到她。 鐘書自小在大家庭長大，和堂兄弟的感情不輸親兄弟。親兄弟、堂兄弟共十人，鐘書居長。眾兄弟間，他比較稚鈍，孜孜讀書的時候，對什么都沒個計(jì)較，放下書本，又全沒正經(jīng)，好像有大量多余的興致沒處寄放，專愛胡說亂道。
錢家人愛說他吃了癡姆媽的奶，有“癡氣”。我們無錫人所謂“癡”，包括很多意義：瘋、傻、憨、稚氣、呆氣、淘氣等等。他父母有時說他“癡顛不拉”、“癡舞作法”、“嘸著嘸落”(“著三不著兩”的意思——我不知正確的文字，只按鄉(xiāng)音寫)。他確也不像他母親那樣沉默寡言、嚴(yán)肅謹(jǐn)慎，也不像他父親那樣一本正經(jīng)。他母親常抱怨他父親“憨”。也許鐘書的“癡氣”和他父親的憨厚正是一脈相承的。我曾看過他們家的舊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壯壯，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憐相。想來那時候的“癡氣”只是稚氣、呆氣，還不會淘氣呢。 鐘書周歲“抓周”，抓了一本書，因此取名“鐘書”。他出世那天，恰有人送來一部《常州先哲叢書》，伯父已為他取名“仰先”，字“哲良”�？墒侵軞q有了“鐘書” 這個學(xué)名，“仰先”就成為小名，叫作“阿先”。但“先兒”、“先哥”好像“亡兒”、 “亡兄”，“先”字又改為“宣”，他父親仍叫他“阿先”。(他父親把鐘書寫的家信一張張?zhí)诒咀由�，有厚厚許多本，親手帖上題簽“先兒家書(一)(二)(三)……”;我還看到過那些本子和上面貼的信。)伯父去世后，他父親因鐘書愛胡說亂道，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說話的意思。鐘書對我說：“其實(shí)我喜歡‘哲良’，又哲又良——我閉上眼睛，還能看到伯伯給我寫在練習(xí)簿上的‘哲良’。”這也許因?yàn)樗寄畈傅木壒省Ｎ矣X得他確是又哲又良，不過他“癡氣”盎然的胡說亂道，常使他不哲不良——假如淘氣也可算不良。“默存”這個號顯然沒有起克制作用。
伯父“沒出息”，不得父母歡心，原因一半也在伯母。伯母娘家是江陰富戶，做顏料商發(fā)財(cái)?shù)�，有七八只運(yùn)貨的大船。鐘書的祖母娘家是石塘灣孫家，官僚地主，一方之霸。婆媳彼此看不起，也影響了父子的感情。伯父中了秀才回家，進(jìn)門就挨他父親一頓打，說是“殺殺他的勢氣”;因?yàn)殓姇淖娓鸽m然有兩個中舉的哥哥，他自己也不過是個秀才。鐘書不到一歲，祖母就去世了。祖父始終不喜歡大兒子，鐘書也是不得寵的孫子。 鐘書四歲(我紀(jì)年都用虛歲，因?yàn)殓姇挥浀锰摎q，而鐘書是陽歷十一月下旬生的，所以周歲當(dāng)減一歲或二歲)由伯父教他識字。伯父是慈母一般，鐘書成天跟著他。伯父上茶館，聽說書，鐘書都跟去。他父親不便干涉，又怕慣壞了孩子，只好建議及早把孩子送入小學(xué)。鐘書六歲入秦氏小學(xué)。現(xiàn)在他看到人家大講“比較文學(xué)”，就記起小學(xué)里造句：“狗比貓大，牛比羊大”;有個同學(xué)比來比去，只是“狗比狗大，狗比狗小”，挨了老師一頓罵。他上學(xué)不到半年，生了一場病，伯父舍不得他上學(xué)，借此讓他停學(xué)在家。他七歲，和比他小半歲的常弟鐘韓同在親戚家的私塾附學(xué)，他念《毛詩》，鐘韓念《爾雅》。但附學(xué)不便，一年后他和鐘韓都在家由伯父教。
伯父對鐘書的父親和叔父說： “你們兩兄弟都是我啟蒙的，我還教不了他們?”父親和叔父當(dāng)然不敢反對。 其實(shí)鐘書的父親是由一位族兄啟蒙的。祖父認(rèn)為鐘書的父親笨，叔父聰明，而伯父的文筆不頂好。叔父反正聰明，由伯父教也無妨;父親笨，得請一位文理較好的族兄來教。那位族兄嚴(yán)厲得很，鐘書的父親挨了不知多少頓痛打。伯父心疼自己的弟弟，求了祖父，讓兩個弟弟都由他教。鐘書的父親挨了族兄的痛打一點(diǎn)不抱怨，卻別有領(lǐng)會。
他告訴鐘書：“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忽然給打得豁然開通了。” 鐘書和鐘韓跟伯父讀書，只在下午上課。他父親和叔父都有職業(yè)，家務(wù)由伯父經(jīng)管。每天早上，伯父上茶館喝茶，料理雜務(wù)，或和熟人聊天。鐘書總跟著去。伯父化一個銅板給他買一個大酥餅吃(據(jù)鐘書比給我看，那個酥餅有飯碗口大小，不知是真有那么大，還是小兒心目中的餅大);又化兩個銅板，向小書鋪?zhàn)踊驎鴶傋庖槐拘≌f給他看。家里的小說只有《西游記》、《水滸》、《三國演義》等正經(jīng)小說。鐘書在家里已開始囫圇吞棗地閱讀這類小說，把“同呆 子”讀如“豈子”，也不知《西游記》里的“呆子” 就是豬八戒。鐘書小時候，中藥房賣的草藥每一味都有兩層紙包裹;一張白紙，一張印著藥名和藥性。每服一付藥可攢下一疊包藥的紙。這種紙干凈、吸水，鐘書大約八、九歲左右常用包藥紙來臨摹他伯父藏的《芥子園畫譜》，或印在《唐詩三百首》里的“詩中之畫”。
他為自己想出一個別號叫“項(xiàng)昂之”——因?yàn)樗宸?xiàng)羽，“昂之”是他想象中項(xiàng)羽的氣概。他在每幅畫上揮筆署上“項(xiàng)昂之”的大名，得意非凡。他大約常有“項(xiàng)昂之”的興趣，只恨不善畫。他曾央求當(dāng)時在中學(xué)讀書的女兒為他臨摹過幾幅有名的西洋淘氣畫，其中一幅是《魔鬼臨去遺臭圖》(圖名是我杜撰)，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后部撒著氣逃跑，畫很妙。上課畫《許眼變化圖》，央女兒代摹《魔鬼遺臭圖》，想來也都是“癡氣”的表現(xiàn)。 鐘書在他父親的教導(dǎo)下“發(fā)憤用功”，其實(shí)他讀書還是出于喜好，只似饞嘴佬貪吃美食：食腸很大，不擇精粗，甜咸雜進(jìn)。極俗的書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戲曲里的插科打諢，他不僅且看且笑，還一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奧的哲學(xué)、美學(xué)、文藝?yán)碚摰却蟛恐�，他像小兒吃零食那樣吃了又吃，厚厚的書一本本漸次吃完，詩歌更是他喜好的讀物。重得拿不動的大字典、辭典、百科全書等，他不僅挨著字母逐條細(xì)讀，見了新版本，還不嫌其煩地把新條目增補(bǔ)在舊書上。他看書常做些筆記。 我只有一次見到他苦學(xué)。那是在牛津，論文預(yù)試得考“版本和校勘”那一門課，要能辨認(rèn)十五世紀(jì)以來的手稿。他毫無興趣，因此每天讀一本偵探小說“休養(yǎng)腦筋”， “休養(yǎng)”得睡夢中手舞腳踢，不知是捉拿兇手，還是自己做了兇手和警察打架。結(jié)果考試不及格，只好暑假后補(bǔ)考。
這件補(bǔ)考的事，《圍城》英譯本《導(dǎo)言》里也提到。鐘書一九七九年訪美，該譯本出版家把譯本的《導(dǎo)言》給他過目，他讀到這一段又驚又笑，想不到調(diào)查這么精密。后來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君來見，才知道是他向鐘書在牛津時的同窗好友Donald Stuart打聽來的。胡志德一九八二年出版的《錢鐘書》里把這件事卻刪去了。 鐘書的“癡氣”書本里灌注不下，還洋溢出來。我們在牛津時，他午睡，我臨貼，可是一個人寫寫字困上來，便睡著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醮濃墨，想給我畫個花臉�？墒撬麆偮涔P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吃墨，洗凈墨痕，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以后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胡子，聊以過癮�；貒笏罴倩厣虾�，大熱天女兒熟睡(女兒還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畫一個大臉，挨他母親一頓訓(xùn)斥，他不敢再畫。淪陷在上海的時候，他多余的“癡氣”往往發(fā)泄在叔父的小兒小女、孫兒孫女和自己的女兒阿圓身上。這一串孩子挨肩兒都相差兩歲，常在一起玩。有些語言在“不文明”或“臭”的邊緣上，他們很懂事似的注意避忌。鐘書變著法兒，或作手勢，或用切口，誘他們說出來，就賴他們說“壞話”。
于是一群孩子圍著他吵呀，打呀，鬧個沒完。他雖然挨了圍攻，還儼然以勝利者自居。他逗女兒玩，每天臨睡在她被窩里埋置“地雷”，埋得一層深入一層，把大大小小的各種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臺或大把的毛筆都埋進(jìn)去，等女兒驚叫，他就得意大樂。女兒臨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里的東西一一取出。鐘書恨不得把掃帚、畚箕都塞入女兒被窩，博取一遭意外的勝利。這種玩意兒天天玩也沒多大意思，可是鐘書百玩不厭。
他又對女兒說，《圍城》里有個丑孩子，就是她。阿圓信以為真，卻也并不計(jì)較。他寫了一個開頭的《百合心》里，有個女孩子穿一件紫紅毛衣，鐘書告訴阿圓那是個最討厭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圓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鐘書就把稿子每天換個地方藏起來。一個藏，一個找，成了捉迷藏式的游戲。后來連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那里去了。 鐘書的“癡氣”也怪別致的。他很認(rèn)真地跟我說：“假如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比阿圓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么對得起阿圓呢。”提倡一對父母生一個孩子的理論，還從未講到父母為了用情專一而只生一個。 解放后，我們在清華養(yǎng)過一只很聰明的貓。小貓初次上樹，不敢下來，鐘書設(shè)法把它救下。小貓下來后，用爪子輕輕軟軟地在鐘書腕上一搭，表示感謝。我們常愛引用西方諺語：“地獄里盡是不知感激的人。”
小貓知感，鐘書說它有靈性，特別寶貝。貓兒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兒打架。鐘書特備長竹竿一枝，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里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兒打架。和我們家那貓兒爭風(fēng)打架的情敵之一是緊鄰林徽因女士的寶貝貓，她稱為她一家人的“愛的焦點(diǎn)”。我常怕鐘書為貓而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貓要看主婦面了!”(《貓》的第一句)，他笑說：“理論總是不實(shí)踐的人制定的。” 錢家人常說鐘書“癡人有癡福”。他作為書癡，倒真是有點(diǎn)癡福。供他閱讀的書，好比富人“命中的祿食”那樣豐足，會從各方面源源供應(yīng)(除了下放期間，他只好“反芻”似的讀讀自己的筆記，和攜帶的字典?/ 鐘書上了四年高小，居然也畢業(yè)了。鐘韓成績斐然，名列前茅;他只是個癡頭傻腦、沒正經(jīng)的孩子。伯父在世時，自愧沒出息，深怕“墳上風(fēng)水”連累了嗣給長房的鐘書。原來他家祖墳下首的一排排樹高大茂盛，上首的細(xì)小萎弱。上首的樹當(dāng)然就代表長房了。
伯父一次私下化錢向理發(fā)店買了好幾斤頭發(fā)，叫一個佃戶陪著，悄悄帶著鐘書同上祖墳去，把頭發(fā)埋在上首幾排樹的根旁。他對鐘書說，要叫上首的樹榮盛，“將來你做大總統(tǒng)。”那時候鐘書才七八歲，還不懂事，不過多少也感覺到那是伯父背著人干的私心事，所以始終沒向家里任何別人講過。他講給我聽的時候，語氣中還感念伯父對他的愛護(hù)，也驚奇自己居然有心眼為伯父保密。鐘書十四歲和鐘韓同考上蘇州桃塢中學(xué)(美國圣公會辦的學(xué)校)。父母為他置備了行裝，學(xué)費(fèi)書費(fèi)之外，還有零用錢。他就和鐘韓同往蘇州上學(xué)，他功課都還不錯，只算術(shù)不行。
那年他父親到北京清華大學(xué)任教，寒假沒回家。鐘書寒假回家沒有嚴(yán)父管束，更是快活。他借了大批的《華網(wǎng)書庫》、《紅玫瑰》、《紫蘿蘭》等刊物姿意閱讀。暑假他父親歸途阻塞，到天津改乘輪船，轉(zhuǎn)輾回家，假期已過了一半。他父親回家第一事是命鐘書鐘韓各做一篇文章;鐘韓的一篇頗受夸贊，鐘書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他父親氣得把他痛打一頓，鐘書忍笑向我形容他當(dāng)時的窘?jīng)r：家人都在院子里乘涼，他一人還在大廳上，挨了打又痛又羞，嗚嗚地哭。這頓打雖然沒有起“豁然開通”的作用，卻也激起了發(fā)奮讀書的志氣。鐘書從此用功讀書，作文大有進(jìn)步。他有時不按父親教導(dǎo)的方法作古文，嵌些駢驪，倒也受到父親贊許。他也開始學(xué)著作詩，只是并不請教父親。
一九二七年桃塢中學(xué)停辦，他和鐘韓同考入美國圣公會辦的無錫鋪仁中學(xué)，鐘書就經(jīng)常有父親管教，常為父親代筆寫信，由口授而代寫，由代寫信而代作文章。鐘書考入清華之前，已不復(fù)挨打而是父親得意的兒子了。一次他代父親為鄉(xiāng)下某大戶作了一篇墓志銘。那天午飯時，鐘書的姆媽聽見他父親對他母親稱贊那篇文章，快活得按捺不住，立即去通風(fēng)報(bào)信，當(dāng)著他伯母對他說：“阿大啊，爹爹稱贊你呢!說你文章做得好!”鐘書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稱贊，也和姆媽一樣高興，所以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商務(wù)印書館出版錢穆的一本書，上有鐘書父親的序文。據(jù)鐘書告訴我，那是他代寫的，一字沒有改動。 我常見鐘書寫客套信從不起草，提筆就寫，八行箋上，幾次抬頭，寫來恰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
鐘書說，那都是他父親訓(xùn)練出來的，他額角上挨了不少“爆栗子”呢。鐘書二十歲伯母去世。那年他考上清華大學(xué)，秋季就到北京上學(xué)。他父親收藏的“先兒家書”是那時候開始的。他父親身后，鐘書才知道父親把他的每一封信都貼在本子上珍藏。信寫得非常有趣，對老師、同學(xué)都有生動的描寫�？上х姇械募視�(包括寫給我的)，都由“回祿君”收集去了。 鐘書在清華的同班同學(xué)饒余威一九六八年在新加坡或中國臺灣寫了一篇《清華的回憶》①，有一節(jié)提到鐘書：“同學(xué)中我們受錢鐘書的影響最大。他的中英文造詣很深，又精于哲學(xué)及心理學(xué)，終日博覽中西新舊書籍，最怪的是上課時從不記筆記，只帶一本和課堂無關(guān)的閑書，一面聽講一面看自己的書，但是考試時總是第一，他自己喜歡讀書，也鼓勵別人讀書。……”據(jù)鐘書告訴我，他上課也帶筆記本，只是不作筆記，卻在本子上亂畫�，F(xiàn)在美國的許振德君和鐘書是同系同班，他最初因鐘書奪去了班上的第一名，曾想揍他一頓出氣，因?yàn)樗顽姇瑢W(xué)之前，經(jīng)常是名列第一的。一次偶有個個能解決的問題，鐘書向他講解了，他很感激，兩人成了朋友，上課常同坐在最后一排。許君上課時注意一女同學(xué)，鐘書就在筆記本上畫了一系列的《許眼變化圖》，在同班同學(xué)里頗為流傳，鐘書曾得意地面給我看。一年前許君由美國回來，聽鐘書說起《許眼變化圖》還忍個住大笑。 ①《清華大學(xué)第五級畢業(yè)五十周年紀(jì)念冊》(一九八四年出版)轉(zhuǎn)載此門，饒君已故。 鐘書小時候，中藥房賣的草藥每一味都有兩層紙包裹;一張白紙，一張印著藥名和藥性。每服一付藥可攢下一疊包藥的紙。這種紙干凈、吸水，鐘書大約八、九歲左右常用包藥紙來臨摹他伯父藏的《芥子園畫譜》，或印在《唐詩三百首》里的“詩中之畫”。
他為自己想出一個別號叫“項(xiàng)昂之”——因?yàn)樗宸?xiàng)羽，“昂之”是他想象中項(xiàng)羽的氣概。他在每幅畫上揮筆署上“項(xiàng)昂之”的大名，得意非凡。他大約常有“項(xiàng)昂之”的興趣，只恨不善畫。他曾央求當(dāng)時在中學(xué)讀書的女兒為他臨摹過幾幅有名的西洋淘氣畫，其中一幅是《魔鬼臨去遺臭圖》(圖名是我杜撰)，魔鬼像吹喇叭似的后部撒著氣逃跑，畫很妙。上課畫《許眼變化圖》，央女兒代摹《魔鬼遺臭圖》，想來也都是“癡氣”的表現(xiàn)。 鐘書在他父親的教導(dǎo)下“發(fā)憤用功”，其實(shí)他讀書還是出于喜好，只似饞嘴佬貪吃美食：食腸很大，不擇精粗，甜咸雜進(jìn)。極俗的書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戲曲里的插科打諢，他不僅且看且笑，還一再搬演，笑得打跌。精微深奧的哲學(xué)、美學(xué)、文藝?yán)碚摰却蟛恐�，他像小兒吃零食那樣吃了又吃，厚厚的書一本本漸次吃完，詩歌更是他喜好的讀物。重得拿不動的大字典、辭典、百科全書等，他不僅挨著字母逐條細(xì)讀，見了新版本，還不嫌其煩地把新條目增補(bǔ)在舊書上。他看書常做些筆記。 我只有一次見到他苦學(xué)。那是在牛津，論文預(yù)試得考“版本和�？�”那一門課，要能辨認(rèn)十五世紀(jì)以來的手稿。他毫無興趣，因此每天讀一本偵探小說“休養(yǎng)腦筋”，“休養(yǎng)”得睡夢中手舞腳踢，不知是捉拿兇手，還是自己做了兇手和警察打架。結(jié)果考試不及格，只好暑假后補(bǔ)考。
這件補(bǔ)考的事，《圍城》英譯本《導(dǎo)言》里也提到。鐘書一九七九年訪美，該譯本出版家把譯本的《導(dǎo)言》給他過目，他讀到這一段又驚又笑，想不到調(diào)查這么精密。后來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君來見，才知道是他向鐘書在牛津時的同窗好友Donald Stuart打聽來的。胡志德一九八二年出版的《錢鐘書》里把這件事卻刪去了。 鐘書的“癡氣”書本里灌注不下，還洋溢出來。我們在牛津時，他午睡，我臨貼，可是一個人寫寫字困上來，便睡著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醮濃墨，想給我畫個花臉�？墒撬麆偮涔P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吃墨，洗凈墨痕，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以后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胡子，聊以過癮�；貒笏罴倩厣虾�，大熱天女兒熟睡(女兒還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畫一個大臉，挨他母親一頓訓(xùn)斥，他不敢再畫。淪陷在上海的時候，他多余的“癡氣”往往發(fā)泄在叔父的小兒小女、孫兒孫女和自己的女兒阿圓身上
。這一串孩子挨肩兒都相差兩歲，常在一起玩。有些語言在“不文明”或“臭”的邊緣上，他們很懂事似的注意避忌。鐘書變著法兒，或作手勢，或用切口，誘他們說出來，就賴他們說“壞話”。于是一群孩子圍著他吵呀，打呀，鬧個沒完。他雖然挨了圍攻，還儼然以勝利者自居。他逗女兒玩，每天臨睡在她被窩里埋置“地雷”，埋得一層深入一層，把大大小小的各種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臺或大把的毛筆都埋進(jìn)去，等女兒驚叫，他就得意大樂。女兒臨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里的東西一一取出。鐘書恨不得把掃帚、畚箕都塞入女兒被窩，博取一遭意外的勝利。這種玩意兒天天玩也沒多大意思，可是鐘書百玩不厭。 他又對女兒說，《圍城》里有個丑孩子，就是她。阿圓信以為真，卻也并不計(jì)較。他寫了一個開頭的《百合心》里，有個女孩子穿一件紫紅毛衣，鐘書告訴阿圓那是個最討厭的孩子，也就是她。
阿圓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鐘書就把稿子每天換個地方藏起來。一個藏，一個找，成了捉迷藏式的游戲。后來連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那里去了。鐘書的“癡氣”也怪別致的。他很認(rèn)真地跟我說：“假如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比阿圓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么對得起阿圓呢。”提倡一對父母生一個孩子的理論，還從未講到父母為了用情專一而只生一個。 解放后，我們在清華養(yǎng)過一只很聰明的貓。小貓初次上樹，不敢下來，鐘書設(shè)法把它救下。小貓下來后，用爪子輕輕軟軟地在鐘書腕上一搭，表示感謝。我們常愛引用西方諺語：“地獄里盡是不知感激的人。”小貓知感，鐘書說它有靈性，特別寶貝。貓兒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兒打架。鐘書特備長竹竿一枝，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里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兒打架。和我們家那貓兒爭風(fēng)打架的情敵之一是緊鄰林徽因女士的寶貝貓，她稱為她一家人的“愛的焦點(diǎn)”。我常怕鐘書為貓而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貓要看主婦面了!”(《貓》的第一句)，他笑說：“理論總是不實(shí)踐的人制定的。”
錢家人常說鐘書“癡人有癡福”。他作為書癡，倒真是有點(diǎn)癡福。供他閱讀的書，好比富人“命中的祿食”那樣豐足，會從各方面源源供應(yīng)(除了下放期間，他只好“反芻”似的讀讀自己的筆記，和攜帶的字典)。新書總會從意外的途徑到他手里。他只要有書可讀，別無營求。這又是家人所謂“癡氣”的另一表現(xiàn)。
鐘書和我父親詩文上有同好，有許多共同的語言。鐘書常和我父親說些精致典雅的淘氣話，相與笑樂_一次我父親問我：“鐘書常那么高興嗎?”“高興”也正是錢家所謂“癡氣”的表現(xiàn)。 我認(rèn)為《管錐編》、《談藝錄》的作者是個好學(xué)深思的鐘書，《槐聚詩存》的作者是個“憂世傷生”的鐘書，《圍城》的作者呢，就是個“癡氣”旺盛的鐘書。我們倆日常相處，他常愛說些癡話，說些傻話，然后再加上創(chuàng)造，加上聯(lián)想，加上夸張，我常能從中體味到《圍城》的筆法。我覺得《圍城》里的人物和情節(jié)，都憑他那股子癡氣，呵成了真人實(shí)事�？墒撬吘共皇莻�不知世事的癡人，也畢竟不是對社會現(xiàn)象漠不關(guān)心，所以小說里各個細(xì)節(jié)雖然令人捧腹大笑，全書的氣氛，正如小說結(jié)尾所說：“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傷感，深于一切語言、一切啼笑”，令人回腸蕩氣。 鐘書寫完了《圍城》，“癡氣”依然旺盛，但是沒有體現(xiàn)為第二部小說。
一七年春，“大鳴大放”正值高潮，他的《宋詩選注》剛脫稿，因父病到湖北省親，路上寫了《赴鄂道中》五首絕句，現(xiàn)在引錄三首：“晨書瞑寫細(xì)評論，詩律傷嚴(yán)敢市恩。碧海掣鯨閑此手，祗教疏鑿別清渾。”“奕棋轉(zhuǎn)燭事多端，飲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應(yīng)褪凈，夜來無夢過邯鄲。”“駐車清曠小徘徊，隱隱遙空蹍薄雷。脫葉猶飛風(fēng)不定，啼鳩忽噤雨將來。”后兩首寄寓他對當(dāng)時情形的感受，前一首專指《宋詩選注》而說，點(diǎn)化杜甫和元好問的名句(“或看悲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據(jù)我了解，他自信還有寫作之才，卻只能從事研究或評論工作，從此不但口“噤”，而且不興此念了。《圍城》重印后，我問他想不想再寫小說。他說：“興致也許還有，才氣已與年俱減。要想寫作而沒有可能，那只會有遺恨;有條件寫作而寫出來的不成東西，那就只有后悔了。遺恨里還有哄騙自己的余地，后悔是你所學(xué)的西班牙語里所謂‘面對真理的時刻’，使不得一點(diǎn)兒自我哄騙、開脫、或?qū)捜莸模兜啦缓檬�。我寧恨毋悔�?rdquo;這幾句話也許可作《圍城》《重印前記》的箋注吧。 我自己覺得年紀(jì)老了;有些事，除了我們倆，沒有別人知道。
我要乘我們夫婦都健在，一一記下。如有錯誤，他可以指出，我可以改正。《圍城》里寫的全是捏造，我所記的卻全是事實(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