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故土
一
一陣風(fēng)抖下一樹芳桂。桂樹投下一片綠蔭。悠悠的涼。
小女孩拎著裙角，蹦蹦跳跳地在桂樹下抬著桂花，兜了滿懷的香，不時還瞇著眼吹飛大簇大簇如天鵝絨般的“雪團”蒲公英。房頂上，縷縷輕煙裊裊升起，與白云相依相偎。還有熟悉的參著淡淡花香的悠悠茶香拂過，撩動著人的味蕾。
新鮮的芳桂躺在簸箕里懶懶迎著夕陽的余輝，淡黃的花瓣上映著一淌紅光。
“丫頭，吃飯啦。”外婆的笑臉，宛如一朵舒展的菊花。
“哎。”小女孩一邊應(yīng)答著，一邊放下拾好的花瓣奔進廚房。紅潤的臉頰一如四月薔薇般嬌艷。
“小花貓，發(fā)什么呆呢？”外婆將一盤軟軟香香的桂花糕端給小女孩，笑問道。
“外婆，您看，那棵小桂樹是我，大桂樹是您！”一張仰起的小臉寫滿了靈動。
外婆笑著揉一揉丫頭的頭發(fā)，望著院里的兩棵桂樹；重復(fù)著那句話：“是啊，小桂樹是丫頭，大桂樹是外婆……”
偶爾，會有幾只飛鳥帶著一身花香飛過。墻角的矢車菊悠悠搖曳……
二
小女孩低著頭，將簸箕里的桂花翻來翻去。一旁，一對陌生中年夫婦正對外婆說著什么。她分明看到外婆臉上的笑容在凝固、退化。
氣氛也在凝固。
小女孩感到，有種不好的氣息在傳遞，在向她襲來，將她困住。像是堵無形墻，四面八方向她逼近，有一種窒息般的疼痛。
“丫頭，來。”外婆依舊是那張和藹的臉，她招招手讓小女孩過去。小女孩抬起頭，一雙純?nèi)缧÷拱愕耐世镉吵鲶@恐的神色。“叫爸爸媽媽……”外婆讓她面對那兩個陌生人。
小女孩癟癟嘴，不吭聲。外婆有幾分尷尬，道：“沒事沒事，過幾天就熟悉了。畢竟她在這兒這么多年，也沒見過你們當(dāng)父母的……丫頭，那是你爸爸，這是你媽媽，他們啊，來接你回家……”那婦女也微笑著看著她，一如這么多年來一直出現(xiàn)在夢中的那個“媽媽”。
小女孩疑惑不解地抬起頭，隨即變?yōu)閼嵟?ldquo;不，我不走！我不認(rèn)識他們！這就是我的家，我要和外婆永遠(yuǎn)在一起！我不走……外婆，您不要我了嗎？……”
“丫頭，聽話，你總有一天會離開外婆獨自走遠(yuǎn)的啊……不哭，到了國外可不能再役前那么野了……”外婆為小女孩拭去眼淚，又將曬好的桂花交給那女子，道：“這丫頭啊，就愛吃咱這桂花糕，別忘了做給她吃……”
小女孩死死抓住外婆的衣角，卻被生生拉開�？摁[聲，深深揪起了外婆的心。外婆躲在墻角后，偷偷看著小女孩遠(yuǎn)去的身影，聽著這撕心裂肺的哭聲，兩眼含淚。
大小桂樹，在寒風(fēng)中，微微顫抖，抖落了一地花。
是因風(fēng)起，又或是因哭聲而泣？
三
十月的雨，卻有下不完的勁兒。
“今年的桂花又不能曬完了，丫頭一定又嘴饞了……哎，這一晃又是幾年了……”外婆心事重重地倚在門框上，望著屋外的陰天，嘆著氣：“老了……”
淅淅瀝瀝的雨蒙蒙一片，那大小桂樹早已變成大桂樹和老桂樹了。濕泥土地也被鋪上了青磚，在雨水的洗禮下，冒著一股清香濕潤的水霧。
屋檐滴下的雨珠濺在矢車菊上，順著嬌嫩的花瓣往下滴落著，又旋打在葉片、地磚上，碎成千萬片，像一顆孤獨而苦苦煎熬的心，就這樣碎了……
外婆輕輕地?fù)纹鹨话延图垈銇淼焦饦湎拢门罎M皺紋的手掌撫著布滿青苔的老桂樹，道：“現(xiàn)在，又只剩下咱啦……”
天上，再也沒有鳥飛過；而地下，只有幾朵狼狽卻依舊馥郁的花朵……
四
是個晴天。
“咚咚”“咚咚”不耐煩的敲門聲，一聲比一聲暴躁。
“說了多少遍了，我老太婆死也不搬！”外婆的臉漲得通紅。
這幾個人是專門來除“釘子戶”的，前巷后胡同，不少人都搬了，只有這條老胡同，所有的老人都決定不搬。
鋼筋鐵瓦，已經(jīng)將人們心與心的距離隔開了。而這些老人，每天都能在巷子里聚聚、串門、下棋、喝茶，方便又快捷。特別是外婆家的桂花茶，茶香溢滿整條胡同。
于是，這群老人一致決定，不搬，是鐵了心的不搬。
而外婆不搬，則是舍不得離開這些朋友，這片院子，這兩棵桂樹。也不想……麻煩丫頭她們一家。
“老太婆，好商量……你開個價。”那頭兒悠閑地點燃一支煙，比起數(shù)價，“五萬？嫌少了？六萬？還是不行？那十萬？……”
“無價。”外婆睥睨那人一眼，冷笑道“這院里屋內(nèi)統(tǒng)統(tǒng)無價！你們這些人帶上你們的家伙，給我出去！”
“出去？老不死的，你等著，看我怎么把你們這一顆顆老釘子一顆一顆地拔出來！”那人氣得一踢椅子，啐了一口唾沫，道：“走！”
外婆氣得只想發(fā)抖。但她平住氣，背倚在桂樹上，輕嘆一聲，透過葉縫靜靜看著這星星點點的藍(lán)天。
桂樹也靜靜地看著這片瓦藍(lán)的天。與此同時，在一片陸地上，一個少女也在獨獨凝望著同一片天。人人樹樹，仿佛一直望到，天荒，地老。
五
歲月的流河將來來往往的往事，就這樣沉淀堆積成了泥沙。
唯一沖洗不掉的，是思念。
依舊是伴著花香，院門被推開，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外婆……”
塵封已久的記憶再次漫天鋪地地鋪陳開來。一雙渾濁而干澀的眼睛緩緩而又無力地睜開，卻又重重閉上。
是的，老了。
“外婆，真的是丫頭，丫頭回來了……”睜眼，是一位陌生而又熟悉，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孩，“丫頭回來了，丫頭回來得太遲了……”
“丫頭回來了？”外婆的雙眼浸滿了淚霧，她四下找尋、張望，卻尋不見記憶中的那個“丫頭”。“哎，丫頭總愛亂跑，一定又是跑哪兒去躲著了……這孩子，總讓人操心……姑娘，你能推我出去等等她嗎？記得丫頭四歲那年走丟了，可把我嚇壞了，但丫頭尋著這桂花味兒又找了過來——幸好隔壁家老三認(rèn)得丫頭……”外婆絮絮叨叨地數(shù)落著丫頭兒時的劣跡，卻絲毫沒注意到面前女孩眼底的水霧。
女孩握住外婆干瘦的手，全身不住地戰(zhàn)栗。淚花泛滴在外婆的手背上。
院里，一團團白雪般的蒲公英被風(fēng)吹散，酢漿草的葉子邊緣已開始泛黃，矢車菊瘦弱不堪地在冷風(fēng)中顫抖著。
外婆坐在輪椅上，女孩將她推到桂樹面前，再一次，認(rèn)真地替外婆抬起掉落的鮮桂，小心地，輕輕地遞給外婆。
外婆凝望著那張陌生的面孔，又一次費力卻認(rèn)真地透過桂樹，去仰望那片美麗的蒼穹。
“這棵大樹是丫頭，這棵老樹是我……”
“這棵小樹是丫頭，這棵大樹是外婆。”
不知何處，吹來一陣風(fēng)，拂落了一樹桂花，盈盈落在外婆的肩上，膝上；落在女孩長長的辮子上，頭發(fā)上。
丫頭永遠(yuǎn)是外婆心中的小桂樹，外婆永遠(yuǎn)是丫頭心中的大桂樹。
留下，永久的香。
桂香猶長，花期卻短。心與心間之距，被太平洋割斷。兩塊大陸，不時凝望。忘不了花香漂洋，怎能待花落成土？還盼及時歸，雖在海外，�；丶铱纯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