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雨
羅生父親葬禮的那一天，下了一場太陽雨。
送殯的車跟了一排，最前面的車開得搖搖晃晃，車牌的上方掛著一幅黑白遺像，車上掛著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后車廂里是羅生父親的尸體。
不，應(yīng)該說是遺體。
羅生坐在一輛車的副駕駛座上，視線也跟著搖搖晃晃，他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只好又閉上嘴。
他有點迷茫，腦袋里也是白茫茫一片，頭重腳輕，完全沒有實感。
羅生的父親叫羅歸實，是個老好人，屬于有點儲蓄的個體戶。由于性格開朗又不失沉穩(wěn)，結(jié)交了一大堆稱兄道弟的朋友，所以生意也每每落成。
羅歸實出去談生意的那天晚上，羅生把三好學(xué)生的獎狀捧回了家，年輕的臉龐上流露著驕傲的神情，煥發(fā)出只屬于青春的張揚色彩。他幾乎翹著尾巴把獎狀放在父母眼前，訴說著自己這次得到了全校第幾的好成績，向父母要求暑假外出游玩的權(quán)力。但是正在為了一筆大生意忙碌的父親正在打電話，看到獎狀也只是摸了摸兒子的頭沒有說話；母親在桌子上寫著什么，兩人反應(yīng)都意外地冷淡。羅生覺得委屈，甩開父親的手生著悶氣坐到一邊。羅歸實打完電話，好笑地再次揉了揉兒子的頭，說晚上正好有筆大生意，明天好好獎賞你，乖啊，聽話。
羅生這次直接連話也不說了，心里念叨著我才不是小孩子呢，打開羅歸實的手又換了個地方坐著生氣去了。母親見了好笑，起身為羅歸實的外出作準(zhǔn)備。羅歸實只好嘆了口氣說羅生你該長大了，十六歲了還這么小孩子脾氣。
羅生心里暗道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一邊又猶猶豫豫走到門邊送羅歸實出門，嘴唇囁嚅了幾下，想抬起手又放了下來。羅歸實說怎么了，別鬧脾氣，都高二了有點大孩子的樣子。羅生剛轉(zhuǎn)好的心情又跌落谷底，他咬了咬嘴唇賭氣地說算了你走吧，沒事了。
他還太過年輕，不懂收斂自己的脾性，也不好意思向父親道歉。他想這也不能怪他，誰讓大家總覺得他是小孩子。腦子一熱他就轉(zhuǎn)身跑回自己的房間鎖上了門，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完全忘記了老師布置的暑假作業(yè)有一項是“親口向父母說一句‘我愛你’”。母親在門口把父親送出門，對他說再見，生意一定會成功的，我們等你回來。
那時候羅生賭氣地想別回來了，永遠(yuǎn)把我當(dāng)成小孩的笨蛋爸爸。
我們等你回來。
別再回來了。
然后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那天晚上生意談成，羅歸實回家的路上，被一輛車撞了。那時他本來還活著的，他一向幸運，只要搶救及時，他完全可以獲救。然而，像許多醉酒肇事的車主一樣，那輛車逃跑了。碎片扎進了羅歸實的肺葉，那條路一直沒有人經(jīng)過，他懷抱著一線希望努力爬向自己摔落的手機，——但是，它已經(jīng)被逃跑的汽車軋壞了。
很倒霉的死法。最后他的尸體在清晨被發(fā)現(xiàn)，手中緊緊握著那個壞掉的手機。
家人很快被通知來。羅生的母親張瑛被叫來認(rèn)領(lǐng)尸體。這個和丈夫一起為他們經(jīng)營的公司打下一片天的女人很堅強，但她還是哭了出來。
明明昨天還笑著對他說我們等你回來，今天就看到他永遠(yuǎn)不會再睜開眼的鐵青面龐。命運多舛，天人永隔也不過只需要幾個小時。
然而后悔是無用的，頹廢也必須扔棄，所以她顫抖地擦干凈臉，即使小腿發(fā)軟，也挺直脊背向警察說：“請讓我?guī)丶摇?rdquo;
她還有羅生。
不能后退，也不能放棄。她是羅歸實的妻子，也是羅生的母親。
她有些生疏地處理著每一件事，報案，筆錄，調(diào)查，準(zhǔn)備葬禮，聯(lián)系家人友人和商業(yè)合作對象。每天來回奔波，腳幾乎不能沾地�；丶乙呀�(jīng)是凌晨兩三點，然而五六點又要起床拖著疲憊的身體打理事情。羅生幾乎見不到她。
她只是在羅生的房間放下一個信封，里面有羅歸實的死亡通知書、立案復(fù)印件，和一張寫著寥寥數(shù)語的便箋：
羅生，長大吧。媽媽愛你，他也愛你。你要相信我，我也相信你。我們都要更努力才行，好嗎？
羅生活到現(xiàn)在都是個幸福的小男生。長得挺清秀，人緣也好，性格的羅歸實如出一轍，是獨生子，很受寵愛，還出生在一個小康家庭。
他只是沒想到人生的第一個挫折就這樣坎坷。正因為之前太過幸福和一帆風(fēng)順，現(xiàn)在才越發(fā)惶恐無助和不安。
但是不行。他十六歲了。他是個男人，他要負(fù)起責(zé)任才行。
所以他對母親說，好的。
我會更加努力。
哪怕雙腿打顫，拳頭發(fā)抖，牙齒打架，我也會學(xué)著站在你身前。
苦難最能讓人成長。
他坐在車上，視野繼續(xù)不停地晃動，內(nèi)心生出一種無法言喻的嘔吐感，腦袋里的東西似乎變成了巖漿，被煮沸了似地咕嚕咕嚕，令人不由想要昏厥。
什么話也說不出口，連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張瑛坐在后座，黑色西裝白色襯衣，精致的妝容也無法掩飾她的疲憊。
陽光燦爛。卻似乎有些諷刺的意味。
羅生閉上眼睛。
遺體被放在大廳中央，化妝師在他僵硬的皮膚上巧妙地勾勒出安詳?shù)男θ�，鐵青的尸色也被覆蓋，他似乎只是靜靜地躺在那里。
安靜得近乎虛假。
有很多人在這里。黑衣或白衣，胸前別著白花，哭紅了眼睛。羅生對這些臉孔沒有興趣，他只是挽住了母親的手。
羅歸實被送進火化室的時候，他挽著母親的手一步步向外走去。過不了一會兒，那具安詳?shù)倪z體就會化為輕飄飄的灰塵，沉睡在一個他們精心挑選的盒子里，只有一個靈位能表明他曾如此真實地存在過。
羅生向窗外看去。
明明是陽光燦爛的天氣，卻不知何時，突然墜落了大量的雨滴。雨點很大，打在玻璃上發(fā)出“啪噠啪噠”的聲音。
是一場太陽雨。
羅生愣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在自己很小的時候，羅歸實似乎也帶他去參加過某人的葬禮。那時已是黃昏，太陽是澄紅色，像一枚鴨蛋黃，卻漂亮地緊。
就在那時，下起了一場太陽雨。
父親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蹲下身子抱著羅生，似乎是在為了什么而感到悲傷。然后他用額頭貼著羅生的額頭，手緊緊握住他的雙手，低低呢喃了一句。
兒子，我愛你。
太陽雨仍然在下。
羅生從發(fā)愣到回過神來，也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他抬起來抿了抿嘴唇，就看到身旁的一對父子。
男子蹲下身，輕輕握住了孩子的雙手。他穿著黑色的西服，頭發(fā)是濃密的黑。他背對著羅生，羅生看不見他的臉。
但他覺得那么熟悉。
然后羅生的眼前瞬間模糊了。之前干涸的淚腺突然發(fā)作，幾乎要燙壞他的眼眶。
那一瞬間他似乎穿越了時空，回到了自己小時候，耳邊甚至對聽到父親對他說的那句“兒子，我愛你”。
他想走向那對父子，抱住那個年幼的自己，告訴他不要哭，你要更努力才行。然而他無論如何也邁不開腳步，有什么東西緊緊壓住胸口，讓人疼痛得無以復(fù)加且喘不過氣來。他張開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如同一條脫水的魚，哽咽像一塊破抹布狠狠塞住喉嚨。
他粗魯?shù)卮罂谖M空氣，握緊了母親的手。
那只手輕輕回握他。
明明發(fā)不出聲音，他卻像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視野被淚水模糊，哭得幾乎要打嗝。
他想起那天晚上任性的自己，卻像在想起另一個人。明明不過幾天的時間，卻比過了幾年還要令人被迫成長。那時的自己仿佛一個笑話，懷抱著荒唐可笑的念頭，卻一語中的。
羅歸實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再也沒有人會寵溺地揉他的頭，說他像小孩子，把他的獎狀小心翼翼的收好，記住他所有的喜好，為他毫不計較地付出所有。
他失去了一座山。一份愛。但又不只是這些。
他失去了羅歸實。他失去了他的父親。
永遠(yuǎn)地。
連一句對不起、連一句我愛你，也永遠(yuǎn)無法傳達(dá)到。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張瑛輕輕地抱住他。羅生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經(jīng)比她高了小半個頭，甚至可以看見她腦后的幾縷白發(fā)。他也回抱住母親，低下頭，嘴唇微微開合。
我愛你。
即使傳達(dá)不到你那里，我也，愛著你。
即使比誰都要明白這殘酷的事實，我也，愛著你。
世界失去了聲音，他只能聽到自己似有似無的呢喃。
心跳聲貫穿了耳膜，填滿了腦海。
咚咚，咚咚。
太陽雨敲打著窗戶，啪噠啪噠。
陽光穿過窗戶，親吻人們的發(fā)絲和身體，暖黃色的光只帶來溫暖和光明。
這一場溫柔的太陽雨，似乎也是時候完結(ji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