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樂府風(fēng)流（1）
唐代樂府風(fēng)流（1）
唐憲宗元和年間，即公元九世紀(jì)最初二十年，安史之亂已過去半個世紀(jì)，唐王朝終于又從衰亂中想有所作為了。于是整頓賦稅，以增加收入，平定幾個鬧獨立的藩鎮(zhèn)，使全國終于又在形式上統(tǒng)一了。詩壇上于是也逐步擺脫八世紀(jì)下半葉那種內(nèi)容單薄、形式精巧的詩風(fēng)，不僅出現(xiàn)了以韓愈為首的奇崛險怪的詩派，以白居易為首的新樂府派，而且還有柳宗元、劉禹錫等獨樹一幟的名家。
所謂樂府詩，是指東漢末年至唐代，即從二世紀(jì)后半葉至七世紀(jì)初，可以用作歌詞來歌唱的那些詩，如李白的《行路難》、《蜀道難》等等；而所謂新樂府，則指模仿樂府詩而又不再用樂府舊標(biāo)題，而依據(jù)內(nèi)容另取一個新標(biāo)題的那些詩，如杜甫的《兵車行》以及”三吏”、“三別”等等。
新樂府運動是一次頗有聲勢的詩歌運動。其代表人物是元稹和白居易，雖然文學(xué)史上一貫稱“元白”,但白居易是這一派的理論奠基人,詩歌成就也更高，是真正的代表。
新樂府運動有兩個最突出的特點，一是主張詩歌要為政治服務(wù)，即詩要“為君為臣為民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新樂府序》），在這種理論指導(dǎo)下，白居易在唐憲宗元和初年，即九世紀(jì)最初十年，創(chuàng)作了大量揭露弊政和各種不合理現(xiàn)象的諷喻詩，最著名的是《秦中吟》十首和《新樂府》五十首。這些詩觀點鮮明，提法尖銳，使執(zhí)掌軍政大權(quán)的達官顯貴咬牙切齒。不過他這種政治熱情保持的時間較短，寫諷喻詩的時間更短。到四十四歲時，他遭到報復(fù),被貶為江州司馬。經(jīng)過這次打擊，他就禮佛參禪，走上了獨善其身埋頭寫閑適詩的道路。
為了充分起到宣傳作用，這一派的另一個特點就是主張用淺切平易、通俗易懂的語言來寫詩。據(jù)說白居易寫詩一改再改，一直改到不識字的老婦人都能聽懂為止。這自然不免夸張，不過他的詩讀起來輕松，比韓孟詩派好懂，這也是事實。
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低頭獨長嘆，此嘆無人喻。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一叢深色花”，就相當(dāng)于十戶中等收入的人家所交納的賦稅。十戶人家交納的賦稅才夠貴族買一束花，那么，農(nóng)民該怎樣把骨頭磨成錢，才能滿足貴族的其他享受呢？
他《新樂府》中的《新豐折臂翁》，更是叫人心酸得無法讀下去。“新豐老翁八十八，頭鬢眉須皆似雪。玄孫扶向店前行，左臂憑肩右臂垢。”老翁為什么會成為獨臂的殘廢人呢？因為天寶年間宰相楊國忠為了建立邊功，提高威信，兩次發(fā)動對云南南詔的戰(zhàn)爭，共動員兵力二十多萬,都全軍覆沒�！笆菚r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為了逃脫必死無疑的出征，于是“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此臂折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至今風(fēng)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不然當(dāng)時瀘水頭，身死魂飛骨不收。應(yīng)作云南望鄉(xiāng)鬼，萬人冢上哭呦呦�！�
從詩的角度來說，這首詩到這里，應(yīng)當(dāng)說恰到好處。其余一切，該由讀者自己去想象，由讀者根據(jù)詩人安排的邏輯去做結(jié)論。但是，正如白居易在詩題下加上“戎邊功也”所提示的，其目的不在于寫一首感天動地的好詩，而在于通過這首感人的詩使人受到教育。因此他接著寫道：“老人言，君聽取。君不聞天寶宰相楊國忠，欲求恩幸立邊功。邊功未立人生怨，請問新豐折臂翁�！睆倪@首詩的動機來看，加這一段自然也合情合理。
他的另一首《賣炭翁》則注明“苦宮市也”，意思是苦于宮市的禍害。宮市是唐德宗貞元年間，即八世紀(jì)末至九世紀(jì)最初幾年一種擾民的弊政，即由太監(jiān)直接到街市上采購皇宮中所需要的一切。太監(jiān)以皇帝的名義出來采購，還有不作威作福的？詩中的賣炭翁就遇上了這種比搶劫還要卑鄙的掠奪。“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老人在終南山辛辛苦苦燒炭，為的是把木炭拉到京城賣了以維持衣食。一場大雪后，老人趕著牛車賣木炭來了。盡管衣裳單薄，凍得發(fā)抖，他還是“心憂炭愿天寒”，因為越冷越凍，興許越能賣個好價錢。結(jié)果偏偏就遇上兩個太監(jiān)，指令他把牛趕到城北的皇宮去：“兩騎翩翩來者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千余斤，宮使驅(qū)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值！”這千多斤的一車木炭，是老人多少個日日夜夜燒出來的！可換回兩個布頭和一個萬丈深淵一樣的失望。也許賣炭翁當(dāng)夜就抱著兩塊既不能食、又不能用的紗綾死去了，可又有誰知道呢？！
白居易常用他的樂府詩幫著不幸的人討回公道，除了賣炭翁還有那個《上陽白發(fā)人》。十六歲時，她“臉?biāo)栖饺匦厮朴瘛�，因此被選入皇宮�？墒�，“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cè)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在皇宮里，沒有值得回憶的，也沒有值得遺忘的�！拔ㄏ蛏顚m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一望四十多年，望成了白發(fā)人。這種現(xiàn)象原是封建社會無法更改的弊政。青春被迫凋謝在皇宮里的這個宮女，總算在白居易的詩中吐出了這一口淚血熬成的苦水。
不過也應(yīng)當(dāng)看到，白居易的思想在當(dāng)時是比較保守的。在《新豐折臂翁》中，他把進攻南詔的戰(zhàn)爭罪責(zé)，完全推到了楊國忠頭上，似乎與唐玄宗沒什么關(guān)系。在《上陽白發(fā)人》中，也認(rèn)為這個上陽人的悲慘遭遇，都是楊貴妃的嫉妒造成的。更有甚者，在《井底引銀瓶》中，一少女為愛情而與男子私奔，最后受到封建禮教的迫害，他認(rèn)為這是罪有應(yīng)得，特意寫這首詩來“止淫奔”，也就是告誡人要主動服從封建禮教。詩中寫少女私奔后，“到君家舍六七年，君家大人頻有言，聘則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因為不是明媒正娶，終于被趕出來。詩人得出的結(jié)論卻是“寄言癡小人家女，慎勿將身輕許人”�？梢哉f，白居易這種思想在唐代并不符合時代潮流。有意思的是，元代著名劇作家白樸寫的《墻頭馬上》，雖然是在這首詩的提示下寫的，最后卻讓這私奔女子變成名正言順的狀元娘子，當(dāng)初迫害她的人還不得不向她賠禮道歉。
白居易是個神童，據(jù)說生下來才七八個月能認(rèn)識之字和無字。后世稱識字不多為“略識之無”，就是從這里來的。他十六歲時寫的《賦得古原草送別》這首詩，最足以說明他的天才：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關(guān)于這首詩還有個小故事：白居易年輕時，拿著詩集去拜訪詩人顧況，想求他在公眾場合幫著揚揚名。“居易”這個名字，根據(jù)詞義可以解釋為”住下很方便”。也許顧況對白居易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吧，就開玩笑說：京城里糧價高得很，住下很不方便吧。等讀到“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這一聯(lián)時，不禁大為驚奇，忙說：能寫出這樣的詩句來，全國哪兒住下都方便得很！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遠(yuǎn)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焙髢删鋸某o《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而來，但古道荒城送走了友人，也迎來了白居易……
白居易一生，以四十四歲時貶為江州司馬為分界線，明顯地分為前后兩期。后期他日益消沉，用佛家的色空思想來看待一切榮辱得失，用道家的“知足不辱”來達到明哲保身，又用儒家的“獨善其身”來求得內(nèi)心平衡。
任江州司馬時，他曾來廬山花徑游覽。這“花徑”兩個字，據(jù)傳就是他寫的。他在《大林寺桃花》里寫道：“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白居易的絕句都有過分直露的毛病，這一首算是較好的。山下桃花已謝，而山上桃花正開，就像人生又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因?qū)懶聵犯毁H謫而苦悶，轉(zhuǎn)到獨善其身的道路上以后終于又得到解脫，這首詩正符合他這種心境。
不過，足以使白居易詩名不朽的，是他三十五歲時寫的《長恨歌》和四十五歲時寫的《琵琶行》。唐宣宗在《吊白居易》詩中說：“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梢娺@兩首詩流傳之廣。直到今天，一般人知道白居易，多半還是由于這兩首詩。
《長恨歌》寫唐玄宗李隆基和楊貴妃生死相戀的故事，這是個愛情悲劇。只是由于李隆基是皇帝，身份特殊，一舉一動都牽涉到國家的安危。他瘋瘋傻傻地愛著楊貴妃，以致“從此君王不早朝”，荒廢政務(wù)，弄的“漁陽鼙鼓動地來”，發(fā)生了安史之亂。對李隆基這種舉措失當(dāng)?shù)男袨�，捎帶批評幾句。這原是主題展開中必然要涉及的。更何況，白居易這時正全力以赴在寫諷喻詩，因而說到李隆基時語帶譏刺，也是極其自然的�？蓡栴}是，前三十句除了“漢皇重色思傾國”，“從此君王不早朝”等個別詩句帶有明顯的貶義外，其他各句都還只是客觀地描述兩人相愛的過程。
一首一百二十句的詩，只在前三十句帶貶義，就說這是先寫好色誤國，后寫愛情悲劇，兩個主題糾纏在一起，這是說不過去的。其實根本原因在于，唐玄宗是皇帝，而在一些人看來，皇帝是沒有資格當(dāng)愛情悲劇的主角的�？墒窃凇堕L恨歌》中，卻偏生以皇帝為主角。于是就只好說，前面寫的是好色誤國，后面寫的才是愛情悲劇，以此來緩解自己給自己拆橋斷路的所謂矛盾。
《長恨歌》極善于寫人敘事。寫楊貴妃的美，“回眸一笑百媚生”，有了這一句，一切夸張她如何如何美的形容詞就都成生造的了�！盎仨恍Α笔钦f明神態(tài)，“百媚生”是意態(tài)所引發(fā)的效應(yīng)，一個活生生的美人就在我們眼前凸現(xiàn)出來了。“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這樣來正面寫楊貴妃的得寵，概括得雖然精當(dāng)，但顯得抽象，缺乏震憾人心的力度。于是，詩人緊接著又補足兩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毙∞r(nóng)社會從來就重男輕女，詩人抓住這一點進行夸張，從天下父母不重生男重生女這種習(xí)慣心理的改變，來寫楊貴妃的得寵和得勢所造成的影響，真算是入木三分。
由于主題是生死相戀，寫安史之亂就只用“漁陽鼙鼓動地來”一語帶過，寫楊貴妃的死也只用“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就徑直切入刻骨的思戀。在四川相思是：“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边@還是陪襯，重點是回到長安以后的思戀。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fēng)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落葉時。西宮南內(nèi)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子弟白發(fā)新，椒房阿監(jiān)青娥老。夕殿瑩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這一段敘事又簡潔，又豐滿，每一句都緊扣時令和眼前的實景。句句都在敘事，又句句都是抒情，情景交融，天衣無縫。接著又翻出一層波瀾，寫臨邛道士升天入地尋找楊貴妃的靈魂，使生死相隔的兩人再重見一面。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云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風(fēng)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可是兩人到底也沒能見上一面，只留下一個無法填平的恨海，永遠(yuǎn)沖擊著讀者的心岸�！疤扉L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能把這種生死相戀寫得這么淋漓酣暢，白居易敘事的功夫真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金雞報時代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