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名千古張?zhí)雷魑?/p>
入夜的張府,遠望去是一片落雪似的白。城樓上的譙鼓已啞啞敲過了四更,驚得幾只棲鴉在漸隱的月色中有氣無力地和鳴。
然而,在這寂靜院落的中心,太岳先生在飄搖的燈光下仍輾轉(zhuǎn)難眠。
榻旁所設(shè)的小幾上凌亂放著一色蠅頭小楷的書信,句句如懸利劍,字字刺人眼目。遠在三千里外的荊州城中的老父親已然離世,自己卻深陷新政亂局之中難以抽身,然在這以孝道立朝的時代里……哈。言官們早已三番五次聯(lián)名上書,縱使有太后懿旨相護又能如何?終是身負罵名。
而今日,更是橫生變局。為開源節(jié)流而行的胡椒蘇木折俸兩月正當施行之際朝野非議之時,久居深宮長久研佛的婦人卻明令皇親國戚仍舊錢鈔為報,這讓素來清高的儒士們心氣如何為平?更何況,若要在這如許復雜的時空中做些利國利民的事務,一味的剛正不阿是萬萬行不通的,或多或少需要周旋、妥協(xié)和搖擺,雖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做大事須不拘小節(jié)",可真抱持審慎的態(tài)度拉攏這個內(nèi)相馮保,此“勾結(jié)內(nèi)臣,把持朝綱”的作為恐是令天下清流恨不唾以辱之而后快……
心氣難平,身燥難消。居正大人索性披衣而起,負手于槐下望著將消的圓月。
難道自己真的做錯了嗎?仍舊依循著當日師長所授正道,為利民生濟社稷的大業(yè)而沉浮于廟堂間的自己,是否應眾人之請和內(nèi)心之愿丁憂回籍?捫心喃喃低語,不由向幽漠夜空吐露出心底積郁多年的悲恨。
踱步回房,呆望著槐枝在青紗窗上幻出暗色。舉手將冷茶飲入喉中直咽入腹,眼前又闖進那封言辭懇切,來自多年知交劉一儒的長信。回信方寫了數(shù)行便將其棄置旁側(cè),散亂的墨跡述說著主人此刻難解的心結(jié)。
是不顧罵名,拼卻一生摧將“萬歷”二字推入開平盛世的殿堂,抑或是憐取潔羽,激流勇退,丁憂回籍,盡人子之孝道?
家與國不能兩全,忠與孝亦何能兩全?
于煩郁中匆匆研磨不慎沾了衣裳,擦拭間數(shù)本籍冊現(xiàn)于眼前。
《萬歷新律》。
勞累的人兒一時呆滯,繼而如捧嬰孩般將其舉至眸前。百萬的字里行間,凝聚的何止是自己一人的心血!而當今民避苛政猶甚避虎,倘若一肩明月兩袖清風歸去衰绖三年,將何談拯民水火?
環(huán)抱書冊,含淚向南方三叩首。父親,原諒兒子不孝,不能廬墓三年泣血為哀。但兒子篤信,以天下黎民而重,則無物不可為輕。
轉(zhuǎn)身回到幾前,再度提筆為書,一揮而就。
“如以天下生民為命,則欲碎裂仆之身之家,無為不可。”
停筆,疲憊的人合目穩(wěn)睡。
窗外,晨光熹微,朝日初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