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隨筆
馮驥才的隨筆有挺多的,挑幾篇來看看吧。下面是第一范文網(wǎng)小編精心為你整理馮驥才隨筆,希望你有所收獲。
馮驥才隨筆篇一:燃燒的石頭
我第一次接觸到羅丹的原作是在中國。時間為1992年。把羅丹的作品搬到東方文明的古國來展出,一時驚動了世界。前往中國美術(shù)館的參觀者人山人海,好像去看羅丹本人。我懷著景仰之情擠在人群里,伸頭探頸去搜尋羅丹的每件傳世名作?墒,這"第一次接觸"給我的印象卻十分意外。它真正震撼我的并不是那些舉世皆知的名作《思想者》《巴爾扎克》《行走的人》和《加萊市民》等等,而是一件潔白而透明的大理石雙人小像--《吻》。
當(dāng)然,我很早就從畫集上見過這件雕塑,這赤裸的男女在相擁而吻的一瞬,和諧優(yōu)美又充滿激情地融為一體。我把它當(dāng)做一種完美愛情的象征。然而,站在這雕塑面前,我卻感到有一種私密的氣氛籠罩著這兩個糾纏著的男女。無法克制的情愛使他們的肉體在燃燒。跟著,一切生命的欲望全都集中在他們的嘴唇上來。這時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嘴唇并沒有接觸上,中間還有很小的一個空間。我圍著這雕塑轉(zhuǎn)了兩三圈,我感到這小空間中似有一種無形的氣流。一種熱切和急促的氣流。他們的嘴唇正在顫抖、發(fā)燙!我被這件作品所震撼。這不是冰冷的大理石雕,而是兩個活生生的熱血沸騰的生命;這不是愛情的象征,而是被情愛點燃的兩個"具體的人"。他們是誰?這中間,是不是潛藏著羅丹和他的情人卡米爾·克洛岱爾的那個美麗又殘酷的故事?
從那時,我就很想去巴黎尋找答案了。
在巴黎,《吻》就放在羅丹美術(shù)館里。
這座歷史上叫做比隆別墅的美術(shù)館曾是羅丹的故居。但它只是羅丹晚年的住所。經(jīng)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推薦,羅丹才搬到這座典雅的豪宅中來?寺遽窢枏臎]到這里來過。她早在這之前就與羅丹決裂了。比隆別墅對于克洛岱爾和羅丹那場狂熱又痛苦的戀愛全然不知。是啊,我在美術(shù)館樓上樓下走來走去,感覺它什么也不能告訴我。
故而我看《吻》,竟不如在中國美術(shù)館那樣的震撼,為什么?我挺茫然。
可是,靜下心再看美術(shù)館大大小小的原作,吸引我的仍然是表現(xiàn)男女情愛的那些小像。有些小像是先前不曾見過的。羅丹怎么會有這么多這類題材的作品?只要專注地觀看每一件作品,就會覺得掀開了遮擋羅丹私人生活帷幕的一角,一種幽邃的、私密的、生命深層的氣息便透露出來。于是,漸漸覺得與先前從《吻》獲取的那種感受又連接上了。
這時,兩只手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一只是男人的,一只是女人的。只有這兩只手,它們像是由一塊石頭里"冒"出來的。那男人的手橫著伸過去,試探著,又大膽地,去觸摸女人的手。這是羅丹的作品《情人的手》。這《情人的手》如同《吻》那樣--此刻身體的全部神經(jīng)都跑到手上。手也在發(fā)抖和發(fā)燙。跟著同樣是生命的燃燒。
但是對于愛情來說,"觸"比"吻"的意義偉大得多。觸是圣潔的身體語言的第一個字。它要用無比的勇氣來表達(dá)。這輕輕地一觸依靠的卻是內(nèi)心的千鈞之力。它是一種偉大的起點和輝煌的誕生。于是,這《情人的手》比《吻》更具驚心動魄的力量。
誰能像羅丹如此敏銳地發(fā)現(xiàn)愛情中這最初的勾魂攝魄的一瞬?發(fā)現(xiàn)手的神圣的意義?發(fā)現(xiàn)手是心靈的觸角?心靈中一切最細(xì)微、最真實的感覺全在手上。
羅丹說:"如果一個人失去觸覺,那么他就等于死了。觸覺,這是惟一不可替代的感覺。"
他從哪里獲得這樣的神示?僅僅聽?wèi){一種天賦嗎?
當(dāng)然,這是迷人、性感和天才的克洛岱爾告訴他的。
應(yīng)該說,造就那些偉大藝術(shù),甚至是造就羅丹的人--同時又是最大的犧牲者,應(yīng)是克洛岱爾。
那么克洛岱爾本人留下了什么呢?
卡米爾·克洛岱爾的弟弟作家保羅在她的墓前悲涼地說:"卡米爾,您獻(xiàn)給我的珍貴禮物是什么呢?僅僅是我腳下這一塊空空蕩蕩的地方?虛無!一片虛無!"
可是,克洛岱爾葬身的這塊墓地,后來由于政府的征用也徹底地平掉了?寺遽窢栆呀(jīng)無跡可尋。最后我們還是得回到她和羅丹的作品中。因為藝術(shù)家已經(jīng)把他們的生命留在作品中了。
在克洛岱爾被關(guān)進(jìn)瘋?cè)嗽旱耐荒,羅丹突然中風(fēng)。這是巧合,還是一種神秘的生命感應(yīng),無從得知,也永無人知。
這一切便是一位大師真實的藝術(shù)與人生。
其實,在羅丹第一次見到克洛岱爾時,就愛上了她。這一半由于她那帶著野性的美,傲氣十足的嘴,以及赤褐色頭發(fā)下"絕代佳人"的前額和深藍(lán)的眼睛;另一半則由于她罕見的才氣。而同時,克洛岱爾也主動地向這位比自己年長二十四歲的男人敞開了自己純凈和貞潔的少女世界。這完全由于羅丹的天才。男人的魅力就是才華。羅丹的一切天生都從屬于雕塑--他炯炯的目光,敏銳的感覺,深刻的思維,以及不可思議的手,全都為了雕塑,而且時時都閃耀出他超人的靈性與非凡的創(chuàng)造力。雖然當(dāng)時羅丹還沒有太大的名氣,但他的才氣已經(jīng)咄咄逼人。于是,他們很快的相互征服。正當(dāng)盛年的羅丹與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克洛岱爾如同雨緊潮急,烈日狂風(fēng),一擁而入他們愛情的酷夏。同時,羅丹也開始了他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代。
而對于克洛岱爾來說,她所做的,是投身到一場要付出一生代價的殘酷的愛情游戲。因為,羅丹有他的長久的生活伴侶羅絲和兒子。但是已經(jīng)跳進(jìn)漩渦而又陶醉其中的克洛岱爾,不可能回到岸邊來重新選擇。這樣,他們只有躲開眾人的視線,在公開場合裝作若無其事,尋找任何一個可能的機(jī)會,一點空間和時間,相互宣泄無法抑制的愛與無法克制的欲望。從學(xué)院街小理石倉庫,到鶯歌街的福里·納布爾別墅,再到佩伊思園……在一個個工作室幽暗的角落里,躺椅上,滿是泥土的地上,未完成的雕塑作品與零件中間,他們滾燙的肉體瘋狂地糾結(jié)一起,她用沾著大理石碎屑的嘴唇吻他,他用滿是石膏粉的手撫摸她--他們用極致的性愛快樂將愛情表達(dá)得無比豐盈與真實。雖然這長達(dá)十余年的愛戀,一直是私密的,東躲西藏,或隱或顯地受著被旁人察覺的威脅,并不斷地與不幸的羅絲發(fā)生沖突。她甚至從來沒有在他身邊過夜。但這反而使他們的愛更加充滿渴望,充滿偷吃禁果的強(qiáng)烈的快感,與壓抑下爆發(fā)般的歡愉。
手是心之具。在他們自己并不十分自覺的情況下,已經(jīng)把這一切用"會說話的手"捏進(jìn)泥巴里,或用"有眼睛的錘子與鑿子"有力地刻進(jìn)石頭中。
無論是羅丹的《晨曦》,還是克洛岱爾的《羅丹像》,都是熱戀者心中的對方!冻筷亍分写髦钡呐,明潔、純靜、高貴、蒙?,連皮膚的表面不都是充滿了羅丹的無限的柔情嗎?而風(fēng)格剛毅和銳利的《羅丹像》,不就是克洛岱爾時時刻刻心中激蕩著的形象?
在他們的作品中,各有一件"雙人小像",彼此十分相像。便是克洛岱爾的《沙恭達(dá)羅》和羅丹的《永恒的偶像》。這兩件作品都是一個男子跪在一個女子面前。但認(rèn)真一看,卻分別是他們各自不同角度中的"自己與對方"。
在克洛岱爾的《沙恭達(dá)羅》中,跪在女子面前的男子,雙手緊緊擁抱著對方,惟恐失去,仰起的臉充滿愛憐。而此時此刻,女子的全部身心已與他融為一體。這件作品很寫實,就像他們情愛中的一幕。
但在羅丹的《永恒的偶像》中,女子完全是另一種形象,她像一尊女神,男子跪在她腳前,輕輕地吻她的胸膛,傾倒于她,崇拜她,神情虔誠之極。羅丹所表現(xiàn)的則是克洛岱爾以及他們的愛情--在自己心中的至高無上的位置。
一件作品是入世的,血肉的,激情的;一件作品是神圣的,凈化的,紀(jì)念碑式的。將這兩件雕塑放在一起,就是從1885年至1898年最真實的羅丹與克洛岱爾。
可以說,這一開始,他們的愛情就進(jìn)入了羅丹手中的泥土、石膏、大理石,并熔鑄到了千古不變的銅里。
羅丹用泥土描述他撫摸過的美麗的肉體,以石膏再現(xiàn)那些熾烈乃至發(fā)狂的情感,用黝黑而發(fā)亮的銅張揚(yáng)他勃發(fā)的雄性,并放縱石頭去想象浪漫的情愛。這些雕塑是他們愛情的記錄,也是愛情的夢想?寺遽窢柕拿嫒荨⒈砬、姿態(tài)、身體上的那種無與倫比的"法蘭西民族線條",時時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他用手中的材料去復(fù)制她,體驗她,懷念她,想象她,撫摸她。他用充滿著她生命感覺的手去再造她。她與他的人生攪拌在一起,也與他的藝術(shù)熔化在一起。除去他明確地為她做了許多塑像。她還明明滅滅的出現(xiàn)在他廣泛的雕塑中。
羅丹曾對克洛岱爾說:
"你被表現(xiàn)在我的所有雕塑中。"
從《沉思》《圣喬治》《法蘭西》《康復(fù)中的女病人》《永遠(yuǎn)的春天》《占有》《逃逸的愛情》《眾神的信使伊麗斯》《羅米歐與朱麗葉》《擁抱》到《罪》《圣安東尼的誘惑》《壞精靈》《亞當(dāng)與夏娃》《轉(zhuǎn)瞬即逝的愛情》等等。可以看到克洛岱爾在愛情中的光彩,情感生活的千姿百態(tài),以及性愛時肉體迷人的美。
這一切,都浸透了羅丹的激情。一切至美的形態(tài),一切動人的線條,一切心神蕩漾的意境,全是羅丹的感受與幻想。那種兩情的繾綣、纏綿、牽掛和愉悅,以及兩性的誘惑、追逐、快樂和狂亂,全都來自羅丹的心靈。
克洛岱爾幾乎就是羅丹的一切。于是,我們也就明白,一位偉大的雕塑家為什么創(chuàng)作出如此數(shù)量驚人的私人化的作品。何況在《地獄之門》那數(shù)百個形象中,我們還可以辨認(rèn)出克洛岱爾形形色色的身影。
進(jìn)一步說,克洛岱爾不僅給他一個純潔而忠貞的愛情世界,還讓他感到生命自身的力量與真實。無論是肉體的、情感的、還是心靈的。
羅丹在雕塑史的最重要的價值,是他把古希臘以來一直放置在高高基座上的英雄的雕像搬下來,還以生命的血肉與靈魂。他真切的愛情經(jīng)歷,身體的體驗,靈魂的感受使他更加注目于生命個體的意義。故而,就使得他同時創(chuàng)作的《巴爾扎克》和《加萊市民》,都是"返回人間"的偉大的凡人。在羅丹美術(shù)館里,我們能看到半裸的雨果和全裸的巴爾扎克。連巴爾扎克的生殖器也生機(jī)勃勃地暴露著。故此,這些作品面世之時,都引起不小的風(fēng)波,受到公眾審美習(xí)慣激烈的抵制與抨擊。但是,當(dāng)它們最終被人們心悅誠服地接受下來時,歷史便邁出偉大的一步。但在這"歷史的一步"中,他那些私人體驗與私人化的雕塑起到了無形卻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以后,羅丹名揚(yáng)天下的同時,克洛岱爾一步步走進(jìn)人生日漸深濃的陰影里。
克洛岱爾不堪承受長期廝守在羅丹的生活圈外的那種孤單與無望,不愿意永遠(yuǎn)是"羅丹的學(xué)生"。她從與羅丹相愛那天就有"被拋棄的感覺"。她帶著這種感覺與羅丹糾纏了十五年,最后精疲力竭,頹唐不堪,終于1898年離開羅丹,遷到蒂雷納大街的一間破房子里,離群索居,拒絕在任何社交場合露面,天天默默地鑿打著石頭。盡管她極具才華,卻沒有足夠的名氣。人們?nèi)耘f憑著印象把她當(dāng)做羅丹的一個弟子,所以她賣不掉作品,貧窮使她常常受窘并陷入尷尬,還要遭受雇來幫忙的粗雕工人的欺侮。這期間,羅丹已經(jīng)日趨成功。他屬于那種活著時就能享受到果實成熟的藝術(shù)家。他經(jīng)歷了與克洛岱爾那種迎風(fēng)搏浪的愛情生活后,又返回平靜的岸邊,回到了在漫長人生之路上與他分擔(dān)過生活重負(fù)與艱辛的羅絲身旁。他在默東買了大房子,過起富足的生活;并且又在巴黎買下了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豪宅比隆別墅,以應(yīng)酬趨之若鶩的上流社會千奇百怪、光怪陸離的人物。這期間,還有幾個情人進(jìn)入了他華麗多彩的生活。當(dāng)然,羅丹并沒有忘記克洛岱爾。他與克洛岱爾的那場轟轟烈烈、電閃雷鳴的戀愛,是刻骨銘心的。他多次想幫助她,都遭到高傲的克洛岱爾的拒絕。他只有設(shè)法通過第三者在中間迂回,在經(jīng)濟(jì)上支援她,幫助她樹立名氣。但這些有限的支持都沒有在克洛岱爾身上發(fā)生真正的效力。
在絕對的貧困與孤寂中,克洛岱爾真正感到自己是個被遺棄者了。漸漸的,往日的愛與贊美就化為怨恨。本來是個激情洋溢的性格,變得消沉下來。
克洛岱爾出現(xiàn)妄想癥。而且愈演愈厲。她常常與一切人斷絕來往,一個人呆在屋里。身體很壞,脾氣乖戾,狂躁起來就將雕塑全部打碎。3月3日克洛岱爾的父親去世?寺遽窢栆呀(jīng)完全瘋了。3月10日埃維拉爾格精神病院的救護(hù)車開到蒂雷納大街六十六號,幾位醫(yī)院人員用力打開門,看見克洛岱爾脫光衣服,赤裸裸披頭散發(fā)坐在那里,滿屋全是打碎的雕像。他們只能動手給克洛岱爾穿上控制她行動的緊身衣,把她拉到醫(yī)院關(guān)起來。
這一關(guān),竟是三十年?寺遽窢枏拇伺c雕刻完全斷絕。藝術(shù)生命的心律變?yōu)槠街。她在牢房似的病房中過著漫無際涯和匪夷所思的生活。她一直活到1943年,最后在蒙特維爾格瘋?cè)嗽褐腥ナ。她的尸體埋在蒙特法韋公墓為瘋?cè)嗽罕A舻哪沟乩铩J旨苌峡讨奶柎a為1943--No392。
在瘋?cè)嗽罕A舻年P(guān)于克洛岱爾的檔案中注明:克洛岱爾死時,沒有財物,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文件,甚至連一件紀(jì)念品也沒留下。所以克洛岱爾認(rèn)為羅丹把她的一切都掠奪走了。
在羅丹與克洛岱爾相愛的那些年,他們的作品風(fēng)格驚人的相近。在克洛岱爾看來,羅丹"從她身上汲到不少東西去滋養(yǎng)了他的才能"。但那是些什么東西呢?其實那就是愛情!愛情不僅給了他們相同的激情與力量,還把他們的藝術(shù)語言奇跡般地同化了。那時,克洛岱爾不是感覺"我們驚人地相似,以致我們的手中再也產(chǎn)生不了任何題材新穎的作品了"嗎?在那個偉大的時刻,他們從肉體、生命、精神到藝術(shù)全部融為一體。如果沒有這愛情,克洛岱爾也創(chuàng)作不出《羅丹像》《沙恭達(dá)羅》和《竊竊私語》來!從這個意義上說,羅丹的全部私人化的作品都應(yīng)是他們共同創(chuàng)造的。
克洛岱爾之后,那些走進(jìn)羅丹情感世界的楚楚動人的女人們,沒有人再給他的生命注入同樣的"核動力"了。他給法克斯夫人、格雯·約瀚、埃萊娜·德·諾斯蒂絲、舒瓦瑟侯爵夫人等都塑過像。他也愛過這些"美人"。但絕對沒有一個塑像能夠像《吻》和《情人的手》等一大批作品那樣令人震撼!
應(yīng)該說,造就那些偉大藝術(shù),甚至是造就羅丹的人--同時又是最大的犧牲者,應(yīng)是克洛岱爾。
那么克洛岱爾本人留下了什么呢?
卡米爾·克洛岱爾的弟弟作家保羅在她的墓前悲涼地說:"卡米爾,您獻(xiàn)給我的珍貴禮物是什么呢?僅僅是我腳下這一塊空空蕩蕩的地方?虛無!一片虛無!"
可是,克洛岱爾葬身的這塊墓地,后來由于政府的征用也徹底地平掉了?寺遽窢栆呀(jīng)無跡可尋。最后我們還是得回到她和羅丹的作品中。因為藝術(shù)家已經(jīng)把他們的生命留在作品中了。
在克洛岱爾被關(guān)進(jìn)瘋?cè)嗽旱耐荒,羅丹突然中風(fēng)。這是巧合,還是一種神秘的生命感應(yīng),無從得知,也永無人知。
這一切便是一位大師真實的藝術(shù)與人生。
馮驥才隨筆篇二:致大海
--為冰心送行而作
今天是給您送行的日子,冰心老太太!
我病了,沒去成,這也許會成為我終生的一個遺憾。但如果您能聽到我這話,一準(zhǔn)會說:"是你成心不來!"那我不會再笑,反而會落下淚來。
十點鐘整,這是朋友們向您鞠躬告別的時刻,我在書房一片散尾竹的綠影里跪伏下來,向著西北方向--您遙遠(yuǎn)的靜臥的地方,恭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后打開音樂,凝神默對早已備置在案前的一束玫瑰。當(dāng)然,這就是面對您。本來心里潦亂又沉重,但漸漸的我那特意選放的德彪西的《大海》發(fā)生了神奇的效力,濤聲所至,愁云廓散。心里漸如海天一般遼闊與平靜。于是您往日那些神氣十足的音容笑貌全都呈現(xiàn)出來,而且愈來愈清晰,一直逼近眼前。
我原打算與您告別時,對您磕這三個頭。當(dāng)然,絕大部分人一定會詫異于我何以非要行此大禮。他們哪里知道這絕非一種傳統(tǒng)方式,一種中國人極致的禮儀,而是我對您特殊的愛的方式,這里邊的所有細(xì)節(jié)我全部牢牢記得。
八十年代末,一個您生命的節(jié)日--十月五日。我在天津東郊一位農(nóng)人家中,聽說他家裝了電話,還能掛長途,便抓起話筒撥通了您家。我對著話筒大聲說:
"老太太,我給您拜壽了!"
您馬上來了幽默。您說:"你不來,打電話拜壽可不成。"您的口氣還假裝有點生氣。但我卻知道在電話那端,您一定在笑,我好像看見了您那慈祥的并帶著童心的笑容。
為了哄您高興。我說:"我該罰,我在這兒給您磕頭了!"
您一聽果然笑了,而且抓著這個笑話不放,您說:"我看不見。"
我說:"我旁邊有人,可以作證。"
您說:"他們都是你一伙的,我不信。"
本來我想逗您樂,卻被您逗得樂不可支。誰說您老,您的機(jī)敏和反應(yīng)能超過任何年輕人。我只好說:"您把這筆賬先記在本子上。等我和您見面時,保證補(bǔ)上。"
這便是磕頭的來歷,對不對?從此,它成了每次見面必說的一個玩笑的由頭。只要說說這個笑話,便立即能感受到與您之間那種率真、親切、又十分美好的感覺。
大約是1992年底,我在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畫展期間,和妻子顧同昭,還有三兩朋友一同去看您。那天您特別愛說話,特別興奮,特別精神;您一向底氣深厚的嗓音由于提高了三度,簡直洪亮極了。您說,前不久有一位大人物來看您,說了些"長壽幸福"之類吉祥話。您告訴他,您雖長壽,卻不總是幸福的。您說自己的一生正好是"酸甜苦辣"四個字。跟著您把這四個字解釋得明白有力,錚錚作響。
您說,您的少時留下許多辛酸--這是酸;青年時代還算留下一些甜美的回憶--這是甜;中年以后,"文革"十年,苦不堪言--這是苦;您現(xiàn)在老了,但您現(xiàn)在卻是--"姜是老的辣"。當(dāng)您說到這個"辣"字時,您的脖子一梗。我便看到了您身上的骨氣。老太太,那一刻您身上真是閃閃發(fā)光呢!
這話我當(dāng)您的面是不會說的。我知道,您不喜歡聽這種話,但我現(xiàn)在可以說了。
記得那天,您還問我:"要是碰到大人物,你敢說話嗎?"沒等我說,您又進(jìn)一步說道,"說話誰都敢,看你說什么。要說別人不敢說、又非說不可的話。馮驥才--你拿的工資可是人民給的,不是領(lǐng)導(dǎo)給的。領(lǐng)導(dǎo)的工資也是人民給的。拿了人民的錢就得為人民說話,不要怕!"
說完您還著意地看了我一眼。
老太太,您這一眼可好厲害。您似乎要把這幾句話注入我的骨頭里。但您知道嗎?這也正是我總愿意到您那里去的真正緣故。
我喜歡您此時的樣子,很氣概,很威風(fēng),也很清晰。您吐字和您寫字一樣,一筆一畫,從不含混。您一生都明達(dá)透徹,思想在腦海里如一顆顆美麗的石子沉在清亮見底的水中。您享受著清晰,從來不委身于糊涂。
再說那天,老太太!您怎么那么高興。您把我妻子叫到跟前,您親親她,還叫我也親親她。大家全笑了。您把天堂的畫面搬到大家眼前,融融的愛意使每一個人的心情都充滿美好。于是在場朋友們說,馮驥才總說給冰心磕頭拜壽,卻沒見過真的磕過頭。您笑嘻嘻地說我:"他是個口頭革命派!"
我聽罷,立即趴在地上給您磕了三個頭。您坐在輪椅上無法阻攔我,但我聽見您的聲音:"你怎么說來就來。"等我起身,見您被逗得正在止不住地笑,同時還第一次看到您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可不愿意叫您發(fā)窘。我說:"照老規(guī)矩,晚輩磕頭,得給紅包。"
您想了想,邊拉開抽屜,邊說:"我還真的有件獎品給你。今年過生日時,有人給我印了一種壽卡,凡是朋友們來拜壽,我就送一張給他做紀(jì)念。我還剩點兒,獎給你一張吧!"
粉紅色的卡片鮮美雅致,名片大小,上邊印著金色的壽字,還有您的名字與生日的日子?ㄆ谋趁媸悄謺约旱哪蔷座右銘:"有了愛便有了一切。"
您說,這壽卡是編號的,限數(shù)一百。您還說,這是他們?yōu)榱私心L命百歲。
我接過壽卡一看,編號77,順口說:"看來我既活不到您這分量,也活不到您這歲數(shù)了。"
您說:"胡說。你又高又大,比我分量大多了。再說你怎么知道自己不長壽?"
我說:"編號一百是百歲,我這是77號,這說明我活77歲。"
您嗔怪地說:"更胡說了。拿來--"您要過我手中的壽卡,好像想也沒想,拿起桌上的圓珠筆在編號每個7字橫筆的下邊,勾了半個小圈兒,馬上變成99號了!您又寫上一句:"驥才萬壽,冰心,1992.12.20。"
大家看了大笑,同時無不驚奇。您的智慧、幽默、機(jī)敏,令人折服。您的朋友們都常常為此驚嘆不已!盡管您坐在輪椅上,您的思維之神速卻敢和這世界上任何人賽跑。但對于我,從中更深深的感動則來自一種既是長者又是摯友的愛意?墒刮乙恢辈唤獾氖,您歷經(jīng)那么多時代的不幸,對人間的詭詐與丑惡的體驗較我深切得多。然而,您為何從不厭世,不避世,不警惕世人,卻對人們依然始終緊擁不棄,癡信您那句常常會使自己陷入被動的無限美好的格言"有了愛便有了一切"?這到底是為了一種信念,還是一種天性使然?
我想到一件更遠(yuǎn)的事。
那時吳文藻先生還在世。那天是您和吳先生金婚的紀(jì)念日。我和楚莊、鄧偉志等幾位文友去看您。您那天新褲新褂,容光煥發(fā);您總是這么神采奕奕,叫人家無論碰到怎樣的打擊也無法再垂頭喪氣。
那天聊天時,沒等我們問您就自動講起當(dāng)年結(jié)婚時的情景。您說,您和吳文藻度蜜月,是相約在北京西山的一個古廟里。
您當(dāng)時的神氣真像回到了六十年前--
您說,那天您在燕京大學(xué)講完課,換一件干凈的藍(lán)旗袍,把隨身用品包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布包,往胳肢窩里一夾就去了。到了西山,吳文藻還沒來--說到這兒,您還笑一笑說:"他就這么糊涂!"
您等待時間長了,口渴了,便在不遠(yuǎn)的農(nóng)戶那兒買了幾根黃瓜,跑到井邊洗了洗,坐在廟門口高高的門坎上吃黃瓜,一時引得幾個農(nóng)家的女人來到廟前瞧新媳婦。這樣直等到您的新郎吳文藻姍姍來遲。
您結(jié)婚的那間房子是廟里后院的一間破屋,門關(guān)不上,晚上屋里經(jīng)常跑大耗子,桌子有一條腿殘了,晃晃當(dāng)當(dāng)。"這就是我們結(jié)婚的情景。"說到這兒,您大笑,很快活,弄不清您是自嘲,還是為自己當(dāng)年的清貧又灑脫而洋洋自得。這時您話鋒一轉(zhuǎn),忽問我:"馮驥才,你怎么結(jié)的婚?"
我說:"我還不如您哪。我是'文革'高潮時結(jié)的婚!"
您聽了一怔,便說:"那你說說。"
我說那時我和未婚妻兩家都被抄了,結(jié)婚沒房子,街道赤衛(wèi)隊隊長人還算不錯,給我們一間幾平米的小屋。結(jié)婚那天,我和我愛人的全家去了一個小飯館吃飯。我父親關(guān)在牛棚,母親的頭發(fā)被紅衛(wèi)兵鉸了,沒能去。我把劫后僅有的幾件衣服疊了疊,放在自行車后衣架上,但在路上顛掉了,結(jié)婚時兩手空空。由于我們都是被抄戶,更不敢說"慶祝"之類的話,大家壓低嗓子說:"祝賀你們!"然后不出聲地碰一下杯子。
飯后我們就去那間小屋。屋里空蕩蕩,四個房角,看得見三個。床是用磚塊和木板搭的。要命的是,我這間小屋在二樓,樓下是一個紅衛(wèi)兵"總部"。他們得知樓上有兩個狗崽子結(jié)婚,雖然沒上來搜查盤問,卻不斷跑到院里往樓上吹喇叭,還一個勁兒打手電,電光就在我們天花板上掃來掃去。我們便和衣而臥。我愛人嚇得靠在我胸前哆嗦了一個晚上。"這就是我們的新婚之夜!"我說。
我講述這件事時,您聽得認(rèn)真又緊張。我想完事您一定會說出幾句同情的話來?墒悄鷧s微笑又嚴(yán)肅地對我說:"馮驥才,你可別抱怨生活,你們這樣的結(jié)婚才能永遠(yuǎn)記得,大魚大肉的結(jié)婚都是大同小異,過后是什么也記不住的。"
您的話使我出其不意。
一下子,您把我的目光從一片荊棘的困擾中引向一片大海。
哎哎,您沒有把我送給您那幅關(guān)于海的畫帶走吧?
那幅畫我可是特意為您畫得那么小,您的房間太窄,沒有掛大畫的墻壁。但是您告訴我:"只要是海,都是無邊的大。"
我把您那本譯作《先知》的封面都翻掉了。因此我熟悉您這種詩樣的語言所裹藏的深邃的寓意。我送給您一幅畫,您送給我這一句話。
我在那幅藍(lán)色的畫里,給您畫了許多陽光;您在這個短句中,給了我無盡的放達(dá)的視野。
在與您的交往中,我懂得了什么是"大"。大,不是目空一切,不是作宏觀狀,不是超然世外,或從權(quán)力的高度俯視天下。人間的事物只要富于海的境界都可以既博大又親近,既遼闊又豐盈。那便是大智,大勇,大仁,大義,大愛,與正大光明。
德彪西的《大!啡钱嬅。
被狂風(fēng)掀起的水霧與低垂的陰云融成一片;雪色的排天大浪迸濺出的全是它晶瑩透明的水珠。一束夕照射入它藍(lán)幽幽的深處,加倍反映出奪目的光芒。瞬息間,整個世界全是細(xì)密的迷人的柔情的微波。大海中從無云影,只有陽光。這因為,它不曾有過瞬息的靜止;它永遠(yuǎn)躍動不已的是那浩瀚又坦蕩的生命。
這也正是您的海。我心里的您!
我忽然覺得,我更了解您。
我開始奇怪自己,您在世時,我不是對您已經(jīng)十分熟悉與理解了嗎?但為什么,您去了,反倒對您忽有所悟,從而對您認(rèn)識更深,感受也更深呢?無論是您的思想、氣質(zhì)、愛,甚至形象,還有您的意義。這真是個神奇的感覺!于是,我不再覺得失去了您,而是更廣闊又真切地?fù)碛辛四?我不再覺得您愈走愈遠(yuǎn),卻感到您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的貼近。遠(yuǎn)離了大海,大海反而進(jìn)入我的心中。我不曾這樣為別人送行過。我實實在在是在享受著一種境界。并不知不覺在我心里響起少年時代記憶得刻骨銘心的普希金那首長詩《致大海》的結(jié)尾:
再見吧,大海!我永遠(yuǎn)不會
忘記你莊嚴(yán)的容光,
我將久久地久久地聽著
你黃昏時分的轟響;
我的心將充滿了你,
我將把你的山巖,你的海灣,
你的光和影,你浪花的喋喋,
帶到森林,帶到寂寞的荒原。
馮驥才隨筆篇三:愛在文章外
外地通曉些文壇事情的人,見到我這副標(biāo)題便會感到奇怪:孫犁與方紀(jì)都是天津的老作家,同居一地,相見何難,還需要以文為記嗎?豈非小題大作?
這話說來令人凄然。經(jīng)歷十年磨難,文壇的老作家尚有幾位健壯如前者?孫犁已然年近古稀,體弱力衰,絕少參加社會活動,過著深居簡出、貪閑求靜、以花草為伴的老人生活,偶爾寫一寫他那精熟練達(dá)的短文和小詩;方紀(jì)落得右邊半身癱瘓,語言行動都很困難,日常穿衣、執(zhí)物、拄杖,乃至他仍不肯丟棄的嗜好--書法,皆以左手為之。這便是一位以清新雋永的文字長久輕撥人們心弦,一位曾以華麗而澎湃的才情撞開讀者心扉的兩位老作家的情況。雖然他們之間只隔著十幾條街,若要一見,并不比分居異地的兩個健康朋友相會來得容易。他們是青年時代的摯友,至今感情仍互相緊緊拴結(jié)著,卻只能從來來往往的客人們嘴里探詢對方的消息。以對方尚且安康為快,以對方一時病困為憂。在這憂樂之間,含著多少深情?
二
方紀(jì)現(xiàn)在一句話至多能說五六個字,而且是一字一字地說。一天,他忽沖動地叫著:
"看--孫--犁!"
方紀(jì)是個藝術(shù)氣質(zhì)很濃的人。往往又縱情任性。感情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磥硭侨ゲ豢闪。
他約我轉(zhuǎn)天下午同去。第二天我們乘一輛小車去了。汽車停在孫犁住所對面的小街口。我們必須穿過大街。方紀(jì)右腳邁步很困難,每一步都是右腳向前先劃半個圈兒,落到半尺前的地方停穩(wěn),再把身子往前挪動一下。他就這樣艱難地走著,一邊自言自語、仿佛鼓勵自己似的說:
"走、走、走!好、好、好!"
他還笑著,笑得挺快活,因為他馬上就要來到常常思念的老朋友的家了。他那一發(fā)感觸便低垂下來的八字眉,此刻就像受驚的燕子的翅翼,一拍一拍,我知道,這是他心中流淌的詩人易激動的熱血又沸騰起來之故。
孫犁住在一個大雜院里,有許多人家。房子卻很好,原先是個氣派很足的、闊綽的宅子。正房間量很大,有露臺,有回廊,院子中間還有座小土山,上邊雜樹橫斜,擺布一些奇形怪狀的山石,山頂有座式樣渾樸的茅草亭。由于日久年長,無人料理,房舍院落日漸荒蕪破舊,小山成了土堆,亭子也早已倒掉而廢棄一旁。大地震后,院中人家挖取小山的土筑蓋防震小屋,這院子益發(fā)顯得凌亂和敗落不堪。那剩下半截的、掏了許多洞的小土山完全是多余的了。成為只待人們清理的一堆廢墟。
我攙扶方紀(jì)繞過幾座防震屋,忽見小土山后邊、高高的露臺上、一片蔥蔥的綠色中,站起一個瘦長的老人。頭戴頂小檐的舊草帽,白襯衣外套著一件灰粗布坎肩,手拄著一根細(xì)溜溜的黃色手杖。面容清癯,松形鶴骨,宛如一位匿居山林的隱士。這正是孫犁。他見我們便拄著手杖迎下來,并笑呵呵地說:
"我聽說你們來,兩點鐘就坐在這里等著了。"
我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經(jīng)三點半了。年近七十的老人期待他的朋友,在露臺的石頭臺階上坐等了一個多小時啊……
三
孫犁的房間像他的人,沉靜、高潔,沒有一點塵污。除去一排書柜和桌椅之外,很少飾物,這又像他的文章,水晶般的透亮、明快、自然,從無雕飾和鑿痕。即使代人寫序,也直抒心意,毫不客套。他只在書架上擺了一個圓形的小瓷缸,里邊用清水泡了幾十顆南京雨花臺的石子。石子上的花紋甚是奇異,有的如炫目的煙火,有的如迷人的晚霞,有的如縮小了的畫家的調(diào)色板。這些石子沉在水里,顏色愈加艷美,顆顆都很動人。使我不禁想起他的文章,于純凈透明、清澈見底的感情中,是一個個奇麗、別致、生意盈盈的文字。
孫犁讓方紀(jì)坐在一張穩(wěn)當(dāng)?shù)拇筇僖紊,給方紀(jì)倒水、拿糖,并把煙卷插在方紀(jì)的嘴角上,劃火點著,兩人好似昨天剛剛見過,隨隨便便東一句西一句扯起來,偶然間沉默片刻也不覺尷尬。有人說孫犁性情孤僻,不茍言笑,那恐怕是孫犁的崇敬者見到孫犁時過于拘謹(jǐn)而感受到的,這種自我感覺往往是一種錯覺。其實孫犁頗健談,語夾詼諧,亦多見地。今天的話大多都是孫犁說的。是不是因為他的朋友說話困難?而他今天話里,很少往日愛談的文學(xué)和書,多是一般生活瑣事、麻煩、趣聞。他埋怨每天來訪者不絕,難于應(yīng)酬,由于他無處躲避,任何來訪者一推門就能把他找到。他說這叫"甕中捉鱉"。然后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木牌,上面寫著"現(xiàn)在休息"四個字。他說:"我原想用這小牌擋擋來客,但它只在門外掛了一上午,沒有擋住來客,卻把一個親戚擋回去了。這親戚住得很遠(yuǎn),難得來一次,誰知他正巧趕上這牌子,這一下,他再也不來了!說著他搖著頭,無可奈何地笑了。逗得我們也都笑起來。
隨后,他又同方紀(jì)扯起天津解放時剛?cè)氤堑那榫啊D菚r街上很亂。他倆都是三十多歲,滿不在乎,騎著車在大街上跑。一個敵人的散兵朝他們背后放了一槍,險些遭暗算。他倆身上也帶著槍,忙掏出來回敬兩下,也不知那散兵跑到哪里去了。"我們都是文人,哪里會放槍?這事你還記得嗎?老方?"孫犁問。
"記得,記得,好--險--呀!"方紀(jì)一字一句地說。兩人便一陣開心地哈哈大笑。
真險呢!但這早已是過去的事了。談起往事是開心的,還是為了開心才談起那些往事?此刻他倆好像又回到那活潑快樂、無憂無慮、生龍活虎的青年時代。
那時,他倆曾在冀中平原紅高粱夾峙的村道上騎車競馳,在鄉(xiāng)間駐地的豆棚瓜架下,一個操琴,一個唱戲;在一條炕上高談闊論后抵足而眠;一起辦報,并各自伏在案上不知疲倦地寫出一篇又一篇打動讀者的文章……
精力、活力、體力,你們?yōu)槭裁炊紡倪@兩個可愛的老人身上跑走了呢?誰能把你們找回來,還給他們,使他們接著寫出《鐵木后傳》《風(fēng)云續(xù)記》,寫出一個個新的、活生生的、連續(xù)下來的《不連續(xù)的故事》,他們還要一個重返白洋淀,一個再下三峽,用他們珠璣般的文字,娓娓動聽地向我們訴說那里今日的風(fēng)情與景象……
四
坐了一個多小時,我擔(dān)心兩位老人都累了,便攙扶方紀(jì)起身告別,走出屋子。孫犁喂養(yǎng)的一只小黃鳥叫得正歡,一盆長得出奇高大、油亮濃綠的米蘭,花兒盛開,散著濃濃的幽香。
孫犁說:"你們從東面這條道兒走吧,這邊道兒平些。我在前面給你們探路。"說著他就戴上草帽,拿起手杖走到前面去了。
我?guī)椭郊o(jì)挪動他癱軟了的半邊身子,一點點前移。孫犁就在前面幾步遠(yuǎn)的地方,用手杖的尖頭把地上的小石塊一個個撥開。他擔(dān)心這些碎石塊成為朋友行動的障礙。他做得認(rèn)真而細(xì)心,哪怕一個栗子大小的石子,也"嗒"地一聲撥到小徑旁的亂草叢里去……
這情景真把我打動了,眼睛不覺潮濕了,還有什么比愛、比真誠、比善良的情感更動人嗎?這兩個文壇上久負(fù)盛名的老人,盡管他們的個性不同,文章風(fēng)格迥然殊別,幾十年來卻保持著忠誠的友情。世事多磨,飽經(jīng)風(fēng)霜,而他們依然懷著一顆孩童般純真的心體貼著對方,一切仿佛都出自天然……此刻,庭院里只響著方紀(jì)的鞋底一下下費(fèi)力地磨擦地面的聲音,并伴隨著孫犁的手杖把小石塊一個個撥出小徑的清脆的"嗒嗒"聲。在這兩種奇特聲音的交合中,我一下子悟到他們的文章為什么那么深摯動人。不禁想起一位不出名詩人的兩句詩:
愛在文章外,
便在文章中。
無意間,我找到了打開真正的文學(xué)殿堂的一把金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