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醫(yī)
下面這個故事并非我閑來無事杜撰出來的。所有的情節(jié)都是真實的,大約30年前發(fā)生在基輔城里。我就要講給你們聽的那家人,至今還用崇敬的口吻傳誦著這件事,并且連細枝末節(jié)都不漏過。我不過把這感人至深的故事中幾個人物的名字改換了一下,并把口頭講的故事形諸文字而已。
“格里什,格里什,你瞧,有只小豬仔……它還笑呢……真的。瞧它嘴里!……瞧,瞧,嘴里還叼著一棵小草呢,真是一棵小草呀!……可真是個好玩藝兒。”
兩個男孩子站在美食店用整塊玻璃鑲成的大櫥窗前,他們用胳膊時你撞我肋骨一下,我撞你一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可是酷寒凍得他們直跺腳。
他們倆在這既振奮他們的精神,又刺激他們胃口的五光十色的櫥窗面前,已經呆了足足有5分鐘了。櫥窗的掛燈明晃晃地照耀著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似的水靈的紅蘋果和橙子;透過薄薄的包裝紙顯得格外嬌嫩金黃的柑桔,整整齊齊地壘成金字塔;大條大條的醺魚和醋漬魚難看地張著嘴,瞪著眼,直挺挺地躺在菜盤里;下邊,圍在一串串香腸中間的鮮火腿,切成一片一片的,上面有一層粉紅色的厚油,特別惹人注意……數不勝數的各種各樣的腌、煮及醺制的菜食罐頭,最終完成了這幅令人難忘的圖畫。兩個孩子看著這幅圖畫,不一會兒就忘記了零下12度的嚴寒和媽媽交付的重任——這件事竟落得一個那樣出人意料,那樣令人失望的結局。
大一點的男孩先背過臉去,不再盯著那令人留戀不舍的櫥窗。他使勁扯了一下弟弟的衣袖,一本正經地說:
“得了,沃洛佳,咱們走吧,走吧……這兒沒什么可……”
兩個男孩真想大聲嘆口氣,可是還是忍住了(哥哥也不過10歲,況且他們除了早晨喝了點清湯外,什么也沒吃過),貪婪不舍地對美食店的櫥窗看了最后一眼,就急急忙忙順著大街跑去。有時,透過住戶的水氣蒙蒙的窗子,他們看到了圣誕樹,從遠處看就像一大串晶瑩閃光的珠子,有時,他們還聽到歡快的波爾卡舞曲……但是他們勇敢地驅散了誘人的念頭,不再停下片刻,貼著玻璃窗再看它幾眼。
孩子們越往前走,行人越稀少,街道也越昏暗。漂亮的商店、閃閃發(fā)光的圣誕樹、披著藍色和紅色披網奔馳的大走馬、雪橇吱吱的刺耳聲、節(jié)日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快樂的呼喊聲和說話聲、衣著華麗的貴婦們凍得緋紅的笑臉——所有這些,這時已經再也看不見、聽不到了。眼前出現的是一片荒涼的空地,彎彎曲曲的窄胡同,沒有路燈照明的斜坡……最后他們在一所孤伶伶的歪斜破舊的樓房前停下來。樓房的底層(實際上是地下室)是石頭砌的,上層是用木頭蓋的。他們繞過一個已經成為全樓住戶天然污水坑的狹窄、骯臟、凍了一層冰的院子,走下地下室。孩子們穿過黑洞洞的公用走道,摸到自己家的門,把它推開了。
麥爾查洛夫一家棲身在這個地下室里已有一年多了。兩個孩子早就習慣了熏得烏黑、潮得淌水的墻壁,晾在橫貫整個房間的繩子上的濕漉漉的破衣爛衫,聞慣了煤油煙子、孩子的臟衣服和老鼠的可怕的氣味——赤貧人家才會有的氣味!但是今天,當他們看到街上的種種情景之后,到處感到節(jié)日歡快之后,他們幼小的童心灼痛地收縮起來,這種痛苦是普通兒童所感受不到的。房角里一張骯臟的大床上,躺著一個7歲左右的小女孩,她的臉燒得滾燙,呼吸短促、艱難,瞪著兩只發(fā)亮的眼睛,呆呆地無目的地張望著。大床旁邊,一只搖籃吊在天花板上,里面躺著一個吃奶的嬰兒,正在扯著嗓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號著,哭得滿臉都是皺褶。一個高個兒的瘦女人,面容憔悴,神情疲憊,似乎愁得臉都發(fā)黑了,跪坐在生病的女孩身旁,她一邊把女兒的枕頭擺正,一邊用胳膊時推搖籃。當兩個孩子走進來時,一團團白色的寒氣也隨之沖入,婦人轉過臉來,露出焦急不安的神情。
“嗯?怎么樣了?”——她急促地問道。
兩個孩子沒吭聲。只聽見格里沙用大衣袖口擦鼻子的吭哧聲。他這件大衣是用舊棉袍改成的。
“你們把信送去了嗎?……格里沙,我在問你,信送到了沒有?”
“送到了。”格里沙回答道,嗓子已經凍得沙啞了。
“那……怎么樣呢?你怎么對他說的?”
“全照你教的那樣說的。我說,這是您原來的管理員麥爾查洛夫的信。
可他把我們罵了一頓,他說:你們快滾開……小兔崽子……”
“這到底是誰呀?是誰跟你們這么說的?格里沙,說清楚點!”
“就是那個看門的唄……除了他還有誰?我跟他說:‘叔叔,勞您駕,把這封信交上去,我在下邊等回信兒。’他說:‘什么,想的可倒好……老爺哪有時間看你們的信。’”
“那你呢?”
“都是照你教的那樣,我對他說:‘家里沒吃的了……媽媽病啦……快死了……’我還說:‘等爸爸找到了差使,一定好好孝敬您,薩維利·彼得羅維奇,一定來孝敬您。’這時候,鈴忽然響了,他就對我們吼道:“快給我滾開!趕快滾蛋,滾蛋!’他還照瓦洛佳的后腦勺打了一巴掌。”
一直注意聽哥哥講述的瓦洛佳這時撓了一下后腦殼,說:“嗯,他給了我后腦勺一下。”
大孩子突然著急地在長袍的大口袋里翻找起來,最后掏出一封揉皺的信,放在桌上,說道:
“信在這兒……”
母親沒有再問什么。很長時間,在這憋悶的屋子里,只聽見嬰兒的號啕,還有瑪舒特卡急促的喘氣聲,聽起來就像她在一個勁地呻吟。突然,母親轉過身來說:
“那兒還有點菜湯,是午飯剩的……要不你們喝了吧?可菜湯是涼的,也沒有東西給你們熱一下……”
就在這時,過道里傳來了踟躕的腳步聲和在黑暗中用手摸索房門的聲音。母親和兩個孩子由于等得太緊張,臉都急白了,一齊朝門的方向轉過身去。
走進來的是麥爾查洛夫。他身穿一件夏季薄外套,頭上戴著一頂夏季氈帽,腳上沒穿套靴。他的兩只手凍得又青又腫,眼窩塌陷,臉頰緊貼著牙床,活像個死人。他沒和妻子說一句話,妻子也沒問他什么。他們彼此看到對方絕望的眼神,便什么都明白了。
在這極其不祥的一年里,災禍接踵而來,無情地落在麥爾查洛夫和他一家人的頭上。先是麥爾查洛夫自己患腸傷寒,家里積蓄的幾個錢都用于治病了。后來,等他病愈以后,他才發(fā)現,那月薪25盧布的微不足道的房屋管理員的位置,已經被別人占去了……于是他開始到處奔波,拚命找零活干,或者替人抄寫,或者謀求一個低微的職位,接著就是一再典當家里的東西,變賣破爛的家當。孩子們又一個個生起病來。3個月前死了一個小女孩,而現在另一個女孩又在發(fā)高燒,已經昏迷不醒了。葉莉扎維塔·伊凡諾夫娜一面要照看生病的女兒,給最小的兒子喂奶,同時還要到城的另一頭打零工,給人洗衣服。
今天一整天就忙著一件事:拚了性命也得替瑪舒特卡弄幾個錢買藥,哪怕是幾個戈比也好。為了這個目的,麥爾查洛夫幾乎跑遍半個城市,到處低三下四地去央求人;葉莉扎維塔·伊凡諾夫娜到太太家去哀求;派兩個孩子到麥爾查洛夫當過房管員的老爺家去送信……但都遭到了拒絕;有的推說節(jié)日太忙,有的則諉言手頭拮據……另外一些人,如過去老板的那個門房,則干脆把兩個求情的孩子趕出大門。
大約10分鐘,一家人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麥爾查洛夫突然從自己一直坐著的那只大箱子上站起來,把破帽子狠命往前額上一拉。
“你到哪兒去?”葉莉扎維塔·伊凡諾夫娜驚恐地問道。
麥爾查洛夫一手握住房門把手,轉過身來。
“到哪兒去都一樣,這樣坐等也無濟于事,”他聲音沙啞地回答,“我再出去轉轉……看看是不是能討點東西來。”
他出了家門,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這時他不想找到什么,對一切都已經不抱希望了。人窮到極點時,總幻想在街上拾到個錢包,或者從素不相識的遠房叔叔那兒得到一筆意外的遺產,這種心情他早已感受過了。現在他只想頭也不回地往前跑,跑到哪兒算哪兒,只求看不見一家人挨餓那種一聲不響的絕望的樣子。
去當乞丐嗎?今天他已經試過兩次了。但是,第一次一位身著貉皮大衣的先生教訓他說,要工作,不應乞討;第二次呢——人家要把他送進警察局。
麥爾查洛夫不知不覺走到市中心一所樹木濃密的公園的圍墻旁邊。因為他一直走的是上坡路,所以累得直喘氣。他機械地拐進公園小門,穿過一大段覆蓋著白雪的鍛樹林蔭道,一屁股坐在公園的矮凳上了。
這兒是這么恬靜,肅穆。銀裝素裹的樹木正在微睡,一動也不動,顯得十分雄偉壯麗。雪塊從上面的樹枝不時掉落下來,掛到下面樹枝上發(fā)出的沙沙聲都可以聽見;\罩整個公園的一片沉寂和靜穆,突然使得麥爾查洛夫那顆破碎的心渴望獲得同樣的沉寂和靜穆。
“能在這里躺下入睡,”他想,“忘掉妻子,忘掉饑餓的孩子們和生病的瑪舒特卡,那該多么好呀!”麥爾查洛夫把手伸到坎肩里面,摸到了那條代替腰帶的粗繩子。自殺的念頭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但他并沒有感到這個念頭的可怕,在不可測知的幽暗面前,沒有一剎那的戰(zhàn)栗。
“與其慢慢餓死,何不選一條更近的路?”他正要站起來實現這個可怕的意圖,這時從林蔭道的盡頭傳來一陣在凜冽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脆的吱吱的腳步聲。麥爾查洛夫惡狠狠地朝那個方向轉過身去。有個人沿著林蔭道走過來。開始只能看見時亮時熄的雪茄煙的火星,后來麥爾查洛夫漸漸看出,來人是個身材不高的老人,頭戴皮帽,身穿皮大衣,腳上穿著一雙高統(tǒng)套靴。
陌生人走到長凳旁,突然朝麥爾查洛夫的方向急轉過來,輕輕用手碰了一下帽子,問道:
“可以在這兒坐一會兒嗎?”
麥爾查洛夫故意猛地把臉掉開,又把身子挪到長凳的另一頭。約摸過了5分鐘,兩個人都沒作聲。陌生人吸著雪茄煙,并窺察著自己身旁的人(這點是麥爾查洛夫感覺到的)。
“夜色多美啊!”陌生人忽然開口了。“嚴寒……寂靜。俄羅斯的冬天多迷人!”
他的聲音柔和,溫存,蒼老。麥爾查洛夫沒有作聲,也沒有轉過身子來。
“我給熟識的孩子們買了幾件禮品,”陌生人繼續(xù)說道(他手里拿著幾個紙包)。“路上走著走著實在忍不住了,還是繞了個彎,想從公園里穿過:這里實在太美了!”
麥爾查洛夫本來是個溫和靦腆的人,但是當陌生人說到最后幾句話時,一股絕望的激憤涌上心頭。他猛地向老人轉過身子去,胡亂地揮動著雙手,喘著氣喊道:
“禮品!……禮品!給熟識的孩子們送禮品!……可我呢……先生,我家里的孩子們現在就要餓死了!禮品!……我妻子奶水斷了,嬰兒整整一天沒奶吃……禮品!……”
麥爾查洛夫以為,他兇狠地亂喊一通之后,老人會站起來走開,但他想錯了。老人把他那長著花白絡腮胡須的睿智而嚴肅的臉湊近麥爾查洛夫,用和藹而認真的口氣說道:
“等等……請不要激動!請您把全部經過說得條理清楚些,要盡量簡短。
或許我們可以一起為您想點辦法。”
在陌生人的那張異乎尋常的臉上,有一種安詳的和令人信任的神情,使得麥爾查洛夫立刻毫不隱諱地,然而十分激動地急忙把自己的困境講述了一遍。他講了自己生病。失業(yè)的情況,孩子的夭折以及其它的不幸,直到今天的遭遇。陌生人聽著,沒有打斷他,只是更加好奇和凝神地望著他的眼睛,似乎想看到這顆充滿痛苦和激憤的心靈的最深處。突然,老人像少年一樣敏捷地跳起來,一把抓住麥爾查洛夫的手。麥爾查洛夫不由地也站了起來。
“走!”陌生人拉著麥爾查洛夫的手說,“快走!……這是您的福氣,遇到了醫(yī)生。當然,我現在什么也不敢擔保,但是……咱們走吧!”
過了大約10分鐘,麥爾查洛夫和大夫已走進了地下室。葉莉扎維塔·伊凡諾夫娜躺在生病的女兒身旁,把臉埋在骯臟油膩的枕頭里。男孩子們還坐在老地方喝菜湯。他們老不見父親回來,母親又一動也不動地躺著,都嚇哭了,用臟拳頭抹得滿臉都是淚水,但眼淚還是大顆大顆地掉在熏黑了的小鐵罐里。大夫走進房間后,脫下了大衣,只穿著一件相當舊的老式常禮服,走到葉莉扎維塔·伊凡諾夫娜跟前。他向她走近時,她甚至連頭也沒抬。
“好了,好了,親愛的,”大夫溫和地撫摸了一下女人的肩背,說道,“起來!讓我看看你生病的女孩。”
就像剛才在公園里一樣,他聲音里那種親切而令人信服的東西,使得葉莉扎維塔·伊凡諾夫娜馬上從床上起來,順從地去做大夫吩咐她做的一切。
兩分鐘以后,格里什卡按照醫(yī)生的吩咐,向鄰居借來了劈柴,開始生爐子;瓦洛佳使出全身的勁把茶炊吹旺;葉莉扎維塔·伊凡諾夫娜正在給瑪舒特卡做熱敷……過了一會兒,麥爾查洛夫也回來了,他用大夫給的3個盧布買了茶、糖和小面包,還在附近的飯鋪買到了熱菜食。大夫坐在桌子旁邊,在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條上寫著什么。他寫完之后,在紙條的下角劃了一個形狀奇怪的小鉤代替簽字,然后站起來,用茶碟把紙條壓好,說道:
“請拿這張紙條到藥店去……每隔兩小時喂一羹匙。這是給小家伙祛痰的……繼續(xù)熱敷……此外,即使您的女兒病情好轉,明天無論如何還要請阿弗羅西莫夫大夫來一趟。他是位能干的醫(yī)生,是個好人。我馬上就通知他。
好了,諸位再見了!愿上帝保佑你們明年比今年好過一些,而主要的是任何時候也不要灰心喪氣!”
大夫和驚愕不已的麥爾查洛夫、葉莉扎維塔·伊凡諾夫娜握了握手,順手拍了拍瓦洛佳張著嘴的臉頰,然后敏捷地把兩腳伸進高統(tǒng)套靴里,穿好了大衣。等麥爾查洛夫醒悟過來時,大夫已經走進走廊,麥爾查洛夫連忙追了出去。
因為走廊里漆黑一團,什么也看不清,麥爾查洛夫便亂喊起來:
“大夫!大夫,請您停一停!……請告訴我您的名字!哪怕是讓我的孩子們能為您祈禱也好!”
他兩手在空中亂摸,想一把抓住那看不見的大夫。但這時走廊的另一頭傳來了安詳的老人的聲音:
“唉!您怎么竟想些沒用的事!……趕快回去吧!”
等他回到房間里,發(fā)現茶碟下面除了神醫(yī)的處方外,還放著意想不到的東西:幾張票額很大的鈔票……當天晚上,麥爾查洛夫就知道了這位從天而降的恩人的姓名:貼在藥瓶上的標簽上有司藥寫的幾個清晰的字:“根據皮羅戈夫①教授處方配制。”
這個故事,我不只一次聽到格里戈里·葉麥利揚諾維奇·麥爾查洛夫談過,他就是故事中那個在圣誕節(jié)前夕把眼淚掉進盛著稀湯的熏黑了的鐵罐里的格里沙。現在他在一家銀行里擔任要職,他為人正直,扶危濟貧,頗負盛名。每當他講完神醫(yī)的故事之后,總要含著眼淚,用顫抖的聲音補充道:
“從那時起,就好像大慈大悲的天使降臨我家。一切都變了樣。元月初父親就找到了工作,母親也康復了,我和弟弟進了公費中學。這位圣潔的人簡直是創(chuàng)造了奇跡啊!但是,從那時起,我們僅僅見過我們的神醫(yī)一次,那是當他的遺體運往他的莊園維什尼亞的時候。然而那次我們見到的已經不是他了,因為神醫(yī)生前身上燃燒著的那種偉大的、有力的和神圣的東西已經永遠熄滅了。”
、倌·伊·皮羅戈夫(1810一1881年),俄國著名的外科醫(yī)生和解剖學家。——譯注
五年級:鐘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