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
那晚，你趴在陽臺上望著萬家燈火，問我：“如果外面的燈都停電了，那么巧巧，你晚上回家，沒有我為你掌燈，你會不會覺得難過？”
如果，晚上沒有我為你掌燈，你會不會決得難過？
我十六歲了，你嘆時間流轉(zhuǎn)得好快，可你六十歲了，就這樣就到了六十歲的年紀，我笑你老得好輕而易舉。
爸媽說會接你來過六十歲的生日。我又可以見到你了，為此我激動了好幾天。那天早上我見到了你，你把那一把半百的頭發(fā)光光順順的盤在腦后，就像多年以前你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一樣。你穿了好幾件大衣，明明就是八月熱得吐火的季，然而，你裹得像只北極熊一般蹦到我面前，那樣子多滑稽。你哈哈笑著說：“妹仔，婆婆下來了，你不高興呀？婆婆好想你喲，你走了之后我飯都吃不下 .... ”你皺著眉頭別著小嘴，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喋喋不休。我激動的給了你一個大大的熊抱，然后不管你還有沒有坐好，就像剝洋蔥一樣剝掉你身上厚重的外套。
我好奇的問你：“你怎么穿那么多？像在過冬一樣？”你嘿嘿笑著說：“我怕路上下來冷得很�！蔽抑�，六十歲的你是真的老了。晚上吃了飯以后，你坐在床上看電視，時而安靜，時而手舞足蹈的說：“誒呀，這邊，又來了一個，快快！”看著你看電視看得那么激動，我沒有和你說話，我不知道我該說什么，。也不想要打擾你。我一個人獨自敲著鍵盤，敲掉了一整個晚上，你卻沒有對我說什么。你知道，你勸不了我，我知道，你寵溺我。你只是看著電視，累了就睡了。早上爸回來，已經(jīng)是十一點鐘了，他喊我起床，我并沒有起床，我好困。然后你對爸說：“巧巧昨晚上玩了一晚上游戲，天亮才才睡�！蔽抑滥闶呛靡獾南胱尠侄嘧屛宜粫？墒侵巧滩桓叩哪阍趺纯赡苤牢宜ε碌�，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可是我卻把錯誤歸咎到你的身上，我瞪了你一眼，可是那一眼我登的有多錯，我不愿意去承認。你知道我在生氣，可是你卻不懂得我是在生你的氣。你蹣跚的走到我身旁，用那雙皮包骨頭的手拿著早飯說：“妹仔，吃早飯哈�！蹦氵�傻傻笑著。我冷冰冰的轉(zhuǎn)身走了，話都沒有對你說。我輕輕的瞥見你的表情微楞，可我還是沒有停留的離開。一整天的，我都不在你的身旁，我都沒有陪你。我不知道你這一天過得怎么樣。
晚上回到家，我看見你怏怏的表情。我知道你生氣了。我輕輕的喊你，你不理我，你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把臉朝向沙發(fā)里面，我看不見你的表情。我沒有道歉，只是靜靜的去洗澡。我沒有想到為什么會這樣，本來我該給你一個快樂的生日的�？墒俏覅s讓你更加不開心了·
突然，浴室里的電燈開始閃爍。幾下之后便徹底熄滅了，室內(nèi)漆黑的一片，只剩下刷刷的流水聲，刺激著我的心臟，我開始害怕起來，我疾呼；“婆婆婆婆。你在外面沒有？幫拿電筒來，快點�。 蹦阍谕饷婊艁y的摸索著，我可以聽見你好多次撞到椅子，沙發(fā)，柜子的聲音。我想喊你，想給你說。不用那么急的，可以慢慢找，可是我張開嘴，卻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終于，你急匆匆拿來了電筒，你大口的喘著氣，我可以在黑暗中，聽見你眉頭簌簌掉落的汗珠撞進地面的聲音，我可以在黑暗中看見你嘴角的微笑，暗夜如花，我可以在黑暗中感受到，你那雙伸向我的抱著我走過無數(shù)個溫暖的日子的手上滿是老繭，那是我曾經(jīng)最依賴的襁褓，可是如今那雙手也顫微了，那雙手如今再也抱不動我了。我快速的穿好衣服，扶你走到陽臺，你輕輕的問我：“是不是生婆婆的氣了?是不是早上婆婆說錯了什么你生氣了？你可以跟婆婆說，你不要生婆婆的氣好不好？”我這樣靜靜的聽著你說，我知道自己是真的小氣又不孝，我只是隨你搖搖頭，“沒有，我沒有生氣，我沒有，真的。”我看見你終于沖著我努了努嘴，你那一頭梳得光滑的頭發(fā)，在夜色中凌亂了。你的手，微涼。你轉(zhuǎn)頭興奮的指著陽臺外面的萬家燈火說：“妹仔，你看那些燈好漂亮啊...”我可以看見你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像個孩子一樣的夸張和天真，然后我聽見你低低的問我：“如果外面的燈都停電了，那么巧巧，你晚上回家，沒有我為你掌燈，你會不會覺得難過？” 我會不會難過？天真如你，又怎么會知道這座城市的夜晚是不會停電的。我多想笑你問這樣不實際的問題，可是我說不出來，我的整顆心被揪得生疼，我的眼淚它要不顧一切的外溢，我想閉上眼睛，可是我怎么也無法阻止。你怎么能看見我潸然淚下？這四年來，我從一個熟悉的地方輾轉(zhuǎn)到一個并不快樂的生活中。我總是在抱怨，抱怨孤單�？墒俏彝�，我還有你，你卻只有我了。我輕輕將你擁入懷，我怕我太用力，把你弄碎了，你的骨架硌著我的身子微微作疼。我只是不斷的聽你說，你很想我。可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二天凌晨，你就走了。我把你送到車站，半開玩笑道：“你要走丟了哦，走丟了找不回來了也。”你拍拍胸脯豪氣萬丈的對我說：“婆婆不得走丟的。婆婆熟得很�！蹦汔街煜駛�賭氣的孩子，我笑得撕心裂肺。
我好想就像現(xiàn)在一樣，看著你微笑，沉默，得意，失落，于是我也跟著你開心跟著你難過。只是我活在現(xiàn)在，而你有一天將會永遠停留在過去。我多希望，時光停止，歲月靜好，宛如多年以前。我看見你一點一點的爬上車，我可以看見你的右腳微拐，你還是把頭發(fā)束得光光順順的，一如你來的時候。我緊閉雙眼，輕念：你將會離開我，你就要離開我，你已經(jīng)離開我。就這樣，你來了又迅速的走掉。這次走掉的是你，可是我終于明白，離開你的是我。
我離開你已經(jīng)四年了，可是我從來沒有用心去想過，我會有多么想念你，我正值年少，生命中來來往往這么多人，你卻不在我的中心上面，十六歲的我。還要做很多的事，還有很多的理想沒有完成，還有很多人沒有遇見，我會想念很多人，我會關(guān)心很多的人�？墒�，六十歲的你，精神稍許不正常的你，衰老的你，卻只會在意那么一個人，那個不太在乎你的人。
十六歲的我也會變成六十歲的你，那時候我也會有一個十六歲的孫子孫女，我也會和你一樣，可是我不知道你的感受，我辜負了最愛我的人。
我不知道我是在怎樣的過程中，然后泣不成聲的，因為你知道我是個容易讓人擔心的小孩，所以你把線放到我手中也不愿走遠。如果情感和歲月也能輕輕撕碎，扔到海中，那么我愿意從此就在海底沉默，你的言語，我愛聽，卻不懂得，我的沉默，你愿見，卻不明白。
你是真的老了，有一天，你會散在風(fēng)里，我也會，只是我永遠不能忘卻，你問我：
“如果外面的燈都停電了，那么巧巧，你晚上回家，沒有我為你掌燈，你會不會覺得難過？”
沒有我為你掌燈，你在回家的路上，會不會感到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