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重清歡念君安
千帆過境,繁華落盡。拈起淺薄得毫無重量的記憶,你,可還會記得初遇之日,那著紅衣的女子冒失天真地笑問:公子可是再續(xù)前緣的故人?-
{輕鴻似的抬眸,驚落了燦然綻放的繁華,叢錦簌簌,心花曳然。}-
十七歲,她遇他。-
彼時,她是羅裙水袖的小家碧玉,他是春風(fēng)得意的翩翩少年。街角巷尾,她皓腕上輕挎一籃白瓷般素雅的蘭花,蓮步匆匆,無意與他相撞。怯怯頷首,輕言道歉。他卻彎腰拾起散落一地的清蘭,笑著還她。-
輕鴻似的抬眸,驚落了燦然綻放的繁華,叢錦簌簌,心花曳然。-
她愕然,腦中閃現(xiàn)的,是另一張笑意盈盈的面龐。忘了禮數(shù),忘了矜持,她就那么單槍直入地問:公子可是再續(xù)前緣的故人?-
一句話出口,才覺冒失唐突,便又臉紅著垂首,不敢多言。-
不料他竟仍是溫和地笑,不慍不惱。開口,是清麗婉約的詩句:莞然幽笑憶余音,蘭蕙柔心巧弄琴。清語數(shù)行詞半闕,憂思難忘是君心。-
是在吟誦她么?還是,在他心里住著那樣一位清雅若蘭的女子?若是指她,這男子未免太過戲謔輕浮,可若另指她人,他又何必與她講這些?-
迷茫地再度抬首,見他饒有興致地望她,澄澈無波的眸子似一眼便看穿了她全部的心思。-
暖風(fēng)掠耳,青絲飛舞。在那個陽光疏漏的春日午后,因著他的出現(xiàn),她的心,也變得漂浮不定,搖曳未安。-
- {好。待明年,這滿園清蘭重開之日,我就鳳冠霞帔等你迎娶。}-
蘭花開了滿園的時候,她與他,相識數(shù)月。-
那日。他于花下讀書,一襲月白色長衫,手持書卷,眉宇間清秀儒雅的氣息是滿眼競相綻放的蘭花都失去了風(fēng)采。她端盞清茶送置于他面前,斟酌再三,還是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在你看來,我定從一開始便是冒失失禮的毫無心機的女子。只是,你于模糊記憶間的影子有幾分相似,是啊,疑是故人來。因此初遇便于你面前失了態(tài)。-
他抿了口茶,沉思,片刻之后輕笑:若是有緣,你嫁我好了。-
明明是關(guān)系終身之事,卻被他用不咸不淡的語氣講出口。她怔住,但終究不是矜持含蓄的女子:可,既無父母之命,又少媒約之言,你要我如何嫁你?-
將茶盞擱置于石桌上,他笑得依然風(fēng)輕云淡:想你不是一般膚淺庸俗的女子,當(dāng)真會聽父母之命媒約之言?-
一句話,將她逗笑,開口,半是玩笑半當(dāng)真的爽快:好。待明年,這滿園清蘭重開之日,我就鳳冠霞帔等你迎娶。-
殊不知,就是這年少輕狂的許諾,才使得兩顆原本自由無拘的心受了牽絆束縛。日后,她無數(shù)次憶起皆不免唏噓,倘若可以,她倒寧愿沒有這看似私定終身的玩笑。如果,兩個人可以不那么輕易,興許,反倒會有一個圓滿結(jié)局。-
- {平淡樸素的語言,卻把她感動得一塌糊涂,伏在他肩頭哭得不知所措。}-
柳絲如煙,拂醉伊人淺淡心事。清風(fēng)乍起,抖落滿樹嫣然落紅。-
那一襲春衫的女子,玉釵斜綴,青絲如瀑。身后藏著一尾灰燕紙鳶。悄然走到正于案頭寫詩的男子身后,俯身輕言,笑靨如花:詩文里都說了,川原紅綠一時新,暮雨朝晴更可人。書冊埋頭無了日,不如拋卻去尋春。我們也去放紙鳶好不好?-
昨日要你記的詩文韻律,可都記熟了?他頭也不抬,語氣平淡。-
本是要給他一個驚喜,不料他卻是如此置若罔聞的姿態(tài)。她微微怔忡,繼而仍是淺笑道:先去放紙鳶,不要誤了這大好春光啊,回來我一定記牢好不好?-
我這會兒很忙,你自己去吧。他神色專注,波瀾不驚。-
在你心里,我一定要是會詩能文的才女么?若是不會這些你是不是就會嫌棄?你明知我不是嫻靜溫柔的女子……話至此,委屈難過襲上心頭,哽不能言。淚已不覺逼出眼眶。-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嘆口氣,擱置筆墨,回身,幫她把眼淚擦干。我真沒這個意思。既然不想學(xué),那就不學(xué)了。不會詩詞沒關(guān)系。我只要你做我知書達理的夫人,會照顧我便好。-
平淡樸素的語言,卻把她感動得一塌糊涂,伏在他肩頭哭得不知所措。-
顧不得了。無論是戲還是局,因著他與她之間的心有靈犀,都是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陷阱如何?火坑又如何?因她在愛,于是所有一切都變得溫暖而真實。-
-{那畫中的女子,明眸皓齒,巧笑嫣然。也著一襲春衫,眉目間與她有著相似的清雅若蘭。}-
然,并不是這世上每一個男子都能言出必行,也不是每一段因緣都會修成正果。不知是從何時起,他開始刻意地冷落她。當(dāng)他的心不再為她笑而舒,泣而緊。那么,是不是意味著所謂的執(zhí)手花間舉案齊眉都成了夢里匆匆的一瞥?-
起先,她安慰自己多疑罷了。仍是眉目含笑地望他,言詞溫柔地對他。可,日子久了,她開始害怕,怕他會離她越來越遠,遠至兩條不會相交的直線。若有一日,他離她而去,美好的許諾化作泡影,要她如何獨對余下的漫漫歲月?-
終于,她忍不住問:是不是我哪點做錯了?若是如此,我可以改。-
看著她委屈小心的模樣,他不忍心,于是僅好言相勸,不要想多了。-
但,他回答那一刻,她分明看到他眸中的躲閃,笑里的疲憊。-
直到,她無意于他桌案下見到一幅泛黃的仕女圖。那畫中的女子,明眸皓齒,巧笑嫣然。也著一襲春衫,眉目間與她有著相似的清雅若蘭。旁邊,風(fēng)流俊逸的蠅頭小楷題著一首詩:-
莞然幽笑憶余音,蘭蕙柔心巧弄琴。清語數(shù)行詞半闕,憂思難忘是君心。-
那一刻,天旋地轉(zhuǎn)。她突然想到初遇之時他眸中一閃而過的熟稔,花間里隨口但堅定的私定終身。-
腦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了。-
-{他妥善保管,從不敢忘。直至某日,遇她,然后,將她當(dāng)做了她。}-
醒來,仿佛已隔了一世。-
疏漏的陽光透過鏤空的朱窗投射進來,燦若霓裳,驚落煙塵。幾案上冗著暗青色碎花的瓷碗里,溫?zé)岬乃幹褐U裊水汽,下面,壓著一封書信。-
咳嗽不止著費力坐起,素手拆開,映入眼簾的是他飄逸楷書:你染了風(fēng)寒,藥趁熱喝。我深知對不起你,愿你能忘。-
心,猝然地就疼了。疼得那么猛烈。仿佛是堅持已久的信仰,轟然倒塌。顧不得眼前昏天黑地,推門尋他。-
滿園的清蘭,叢叢簇簇,層層疊疊,隨風(fēng)而舞。空氣里涌動著他衣襟上清蘭般的芬芳。-
然,卻不見他,卻不見他。-
閉了眼,幻想,他并未離開她。那年,那紅衣女子淺笑。好。待明年,這滿園清蘭重開之日,我就鳳冠霞帔等你迎娶。-
何等的天真,原來在他心里,一直都安放著一個女子。他妥善保管,從不敢忘。直至某日,遇她,然后,將她當(dāng)做了她。-
這般地傻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們原是一樣。于彼此身上,尋著另一個人的影子。因了幾分相似,于是哪怕明知眼前的溫存僅是錯覺,也,心甘情愿,錯下去。-
直到,他深覺自己身陷太深,當(dāng)他開始渴求順從自己的心,好好待她。卻又無法一心一意兌現(xiàn)諾言。所以,他逃離,滿心愧疚,不愿面對?桑恢,他在她心中,不知何時已成了無法取代的刻骨銘心。-
紅塵俗世,為何偏偏他們是最苦的一對?從欺騙與謊言開始,真正守得云開,甚至還沒來得及核對彼此的心意,那些情深意重的話,還未講,已天涯。-
從此,春花秋月,只能獨賞。寂寞心事,無處收藏。-
鳳冠。喜帕。嫁衣。霞帔。-
銅鏡前的女子妝容精致,卻毫無新嫁娘的嬌羞喜悅。-
良久,唇角牽起一絲淺笑,極美,也極薄涼。-
腕上稍一用力,冷刀入心,染上我溫?zé)岬难,卻是不疼的。鋪天蓋地的紅,浸上嫁衣上描金的清秀蘭花,韻出別樣的妖艷與喜慶。-
我看到,賓客如云,鑼鼓喧天,爆竹聲聲,紅燭垂淚。-
是。我終于,這樣嫁你。-
水袖翩然。如一只鳳蝶頹然倒地。-
卻,欣喜得說不出話,欣喜得,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