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魚的老嫗
我總是覺得很無聊。
街道上擠滿了人。燥熱的天氣下,明明很嘈雜,可洶涌的人流卻使人感到死一般的沉寂。街道兩邊的店鋪呆愣愣立在那兒,人們麻木了,再看時,我的兩腳竟也燙得麻木了,似乎要冒出騰騰的熱氣。而街角那賣魚的老嫗卻很不同,即使噪音快要刺破耳膜,她也笑瞇瞇的,令人難忘。
她很老,稀疏的白發(fā)很難再遮住頭皮,頭頂又禿了一塊。但她的頭發(fā)梳得極平滑,泛著柔和的白光。她個子不高,腰快駝得點了地,身子像被什么狠狠夾了一下,枯瘠如竹竿。她臉上的皺紋像藕絲那樣多,密而耷拉。兩頰瘦削,配著針般的下巴,凹陷的嘴巴,一笑起來,尖下巴便高高翹起。
她的衣著卻和我所想的大大相反,雖說她瘦小的身軀只裹著個藍布大褂,卻又精細地圍上了一件平整的藍圍裙。那圍裙干干凈凈的,也沒有魚腥氣,只是泛白、發(fā)皺得厲害,似乎是穿了十多年。這時,她就很精神地把小身子裹到圍裙后去了。
母親最愛吃她家的魚,不光是因為她家的魚肥碩,有生氣,也因為她從不缺斤短兩。我大病初愈,母親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拉到了攤子上。我心中煩躁,催著要走。老嫗見我嘟囔,兩眼彎起來,嘴巴一抿,笑得很難看,眼角的皺紋堆到一塊,說:“別急!彼\懇地看著我,神色安詳,我心中也平靜了許多。
心靜了下過來,我便發(fā)現(xiàn)她很與眾不同。她是個宰魚的老手,每次宰魚前,卻總要輕撫一撫魚身。我問她原因,她笑答道:“這樣魚也死得舒服些!蔽倚闹袨橹活。
我又察覺她身上并沒有一般賣魚人的魚腥氣,反有股淡淡的花香。她告訴我,她總喜歡隨身帶一種小花,我就討要了一朵。
這是朵小花,白中透粉;ê芷胀,花瓣要凋零的模樣,可仍頑強地守護內(nèi)心嫩黃的花蕊。似乎她也明白,繁世中,有些東西是丟不得的。麻木了,心就死了;ㄏ闫鸪跤行┐瘫,微臭。細細品味,倒也有股淡淡的馨香。
我又抬頭去看老人,她笑起來,眼角堆滿駭人的皺紋,但笑得真誠,善良。我心中微微泛起感動。
過年前幾天,街上張燈結(jié)彩,一掃往日的沉悶,我卻找不到那個身影。一打聽,才知道她前幾天查出自己得了癌癥,又沒什么錢看病,興許不會再來了。我心里難免有點可惜。寒風(fēng)吹過,那空蕩的位置上,幾片落葉被卷起,很快又靜默在人群中了。
最后一次見老人,是一個月后。這一回,她的盆中沒有了十分肥碩的魚,都是些不太靈活的小魚。她似乎更瘦了:瘦削的肩胛,艱難地撐著件過于肥大的舊襖,臉拉的長長的,眼眶周邊發(fā)紫,嘴巴深深地癟陷下去。她還是那么愛干凈,藍圍裙還是那么顯眼。盡管生意慘淡,她仍微笑著,絲毫不像一個身患絕癥的人。
“要魚嗎?”她嗓子有點沙啞,但很堅定。魚不好,母親當(dāng)然不會買。她明知道,但還是懇切地向我一笑,臉色蒼白。她又老了許多。
走時,人流依舊。我轉(zhuǎn)過頭來,她嘴邊仍掛著笑,笑得很自在坦然。生活永遠是她的舞臺,她的心也永遠是堅強的。走遠了,仍看得見路邊有個堅定的小黑點,在麻木的人群下是那么顯眼。
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老嫗給我的那朵花,花早已謝了。但不管走多遠,走多久,我依然堅信,她一定會像那朵花一樣,在泥濘中頑強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