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到年底的時候,父親要“清算”我平日的功課。在夜里親自聽我背書,很嚴(yán)厲,桌上放著一根兩指闊的竹板。我的背向著他立著背書,背不出的時候,他提一個字,就叫我回轉(zhuǎn)身來把手掌展放在桌上,他拿起這根竹板很重地打下來。我吃了這一下苦頭,痛是血肉的身體所無法避免的感覺,當(dāng)然失聲地哭了,但是還要忍住哭,回過身去再背。不幸又有一處中斷,背不下去;經(jīng)他再提一字,再打一下。嗚嗚咽咽地背著那位前世冤家的“見梁惠王”的“孟子”!我自己嗚咽著背,同時聽得見坐在旁邊縫紉著的母親也唏唏噓噓地淚如泉涌地哭著。我心里知道她見我被打,她也覺得好像刺心的痛苦,和我表著十二分的同情,但她卻時時從嗚咽著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里勉強(qiáng)說著“打得好”!她的飲泣吞聲,為的是愛她的兒子;勉強(qiáng)硬著頭皮說聲“打得好”,為的是希望她的兒子上進(jìn)。由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教育方法真是野蠻之至!但是我不敢怪我的母親,因?yàn)槟莻時候就只有這樣野蠻的教育法;如今想起母親見我被打,陪著我一同哭,那樣的母愛,仍然使我感念著我的慈愛的母親。背完了半本“梁惠王”,右手掌打得發(fā)腫有半寸高,偷向燈光中一照,通亮,好像滿肚子裝著已成熟的絲的蠶身一樣。母親含著淚抱我上床,輕輕把被窩蓋上,向我額上吻了幾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