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林中的微光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再沒有比狄更斯的開場白更沉凝,更厚重,更籠統(tǒng),更難以駕馭的了,如同那遍被煙云塵囂的大幕緩緩拉起,而你不知所措地淹沒在紛繁壯闊的全境之中。物欲是人心的外化,是五光十色的陰霾,是海妖塞壬的歌聲,是凡夫俗子眼中亂花迷眼的華林?稍姓l捕捉到那林中的一縷微光,點染出困惑中的一絲清醒、浮沉中的一絲淡然,使人生真諦、生命本源,并未完全迷失于大幕拉起后的世界。
魯迅先生曾經(jīng)用過這個形容,“悲涼之霧,遍被華林”,意指的是曹公筆下于峨冠博帶、仕途經(jīng)濟間掙扎著透氣的寶玉。哪個時代沒有這么一片蒙蔽人的華林,架構(gòu)精巧秩序井然,是一類嚴絲合縫輪軸傳動的體系。每個人都受著這框架的包庇,自然,義務是遵循它,不脫出常軌。
知識不等于智慧,不經(jīng)主觀消化的知識甚至能扼殺智慧,“所謂科學,亦同趨于無有矣。”如是言之。想起《艱難時世》開場那段近似咆哮體的振聾發(fā)聵的臺詞,“理性!只需要理性!”不錯,可以用鋼條抽打,用戒尺丈量的理性。老牧師教出來的孩子,能夠用界門綱目一類生物專用詞和極度細致的動物學口吻來流利地描述何謂“馬”,理性到了極點,對知識的發(fā)揮也到了極點。究其根本,知識成了武器來給大腦裝載彈藥,成了工具來給社會培養(yǎng)具備專業(yè)才能卻不懂領悟思考的字典、工具箱。當知識淪為同一基準線下的功利性儲備,它就永遠只能具有暫時價值,一旦時效過去,便被打包清理束之高閣,絲毫不曾加諸我們的頭腦,成為我們智慧的靈光乍現(xiàn)。
性靈之光之所以“微”,除了物欲外,或許還有其他條件,只容許它在它們的夾縫中舉步維艱!哆_洛維夫人》中的賽普第默斯,約莫是作者弗吉尼亞·伍爾芙敏感寂寞性靈的直接映射。歷經(jīng)一戰(zhàn)硝煙,頓感世事虛空蒼白,內(nèi)心左沖右突,在形而上的哲學中找尋出路,卻被其主治大夫的“平穩(wěn)”哲學擊得粉碎。平穩(wěn),即四平八穩(wěn)左右逢源,接納凡塵俗世一切規(guī)則,并視之如至高無上的常態(tài)。物欲只是樹林枝丫上鮮艷的骨朵,而規(guī)則才是樹干,是撐起整片華林的支柱。賽普第默斯是所謂“畸零人”的代表,拋棄了世界而世界也不再理解他,任他湮滅在最縱橫恣肆又最超凡脫俗的純精神世界里,展示他精湛的意識流。但致力于將他納入“平穩(wěn)”軌道的世俗哲學,終究把他逼上了絕路。我們的時代呢?龐大的社會體系,成才抑或?qū)崿F(xiàn)價值,大多數(shù)人都會選擇相似的人生道路,因為這樣風險最小,因為這樣足夠謹慎穩(wěn)健,亦因為其他途徑太渺茫太單薄。然而,單一趨同的社會價值取向,只會一點點磨蝕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個性。
然而即便微弱,我們說“要有光”,我們在尋找光。物質(zhì)與精神是一對永恒辯證的矛盾,但它們一者是血肉一者是靈魂,前者是后者的依傍,后者是前者的揚升,它們密切相連。魯迅先生說物欲蒙蔽性靈,但物質(zhì)畢竟是世界的基礎,要求物質(zhì)滿足畢竟是人作為動物的屬性,不可擺脫。我們常常忽略的是,主觀才是客觀的主體,沒有一個把物質(zhì)內(nèi)化成精神的過程,那么外物便只是外物,而非充實性靈的一塊增補物。我們需要精神內(nèi)涵,它點石成金,我們一面以自身價值觀消化、評判著外物,一面以嶄新的經(jīng)驗充實著自身價值觀,這是個相互促進的良性循環(huán)。我們尋找精神層面上的富足,因此我們讀書、思考,因此我們在莎士比亞那里,在奧斯丁那里,在湯顯祖那里,在曹雪芹那里尋覓心靈的沖擊和啟迪,我們并不吝惜對家事國事天下事的深思。人的特性在于會思考,會主動探求物質(zhì)之上浮泛的精神天地,把單薄的個體存在擴展成對廣袤生活的認知,擴展成對天地間最深沉琴弦奏出音符的共鳴和回響。
我是一顆孤獨的性靈,破土、抽芽,顫顫巍巍地生長。我渴望冰封的凍土能有空隙容身,我渴望華林的美妙繚亂不再阻礙我對日照的渴盼。
突然想起《1984》里溫斯頓和奧布萊恩那段近乎哲學思辨的論戰(zhàn),唯心主義采用狡猾的詭辯技巧把唯物主義觀點逼進死角,意識決定一切,意識任意扭曲,精神把物質(zhì)玩弄于股掌之中,那套強大、可怕、無法駁倒的邏輯輕易就把人吸進了辯證黑洞。能毀滅人性靈的哲學也能毀滅世界,這是精神對精神的占有,這已不是華林,也不是華林的濃霧,是不容一點微光的終結(jié)一切的黑暗。
幸而我們不企盼這樣的未來。
幸而我們的華林里還有微光。
幸而此刻,陽光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