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男風(fēng)
夜半有雨，纏綿枕上，滴滴答答，恍若置身幽海深潭，時空隔斷。
紅樓在側(cè)，無事翻翻，聊以催眠。早起讀高陽小說，方知清朝為何男風(fēng)盛行，有兔子一說，這正和紅樓第75回相契。賈敬死后，賈珍居喪，不便外出游蕩，便在家以騎射為名，設(shè)局開賭。邢夫人胞弟邢德全與薛蟠搶新快，輸后心緒煩亂，就嗔著兩個孌童只趕贏家不理輸家，罵道:“你們這起兔子，就是這樣專洑上水,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只不過我這一會子輸了幾兩銀子，你們就三六九等了。難道從此以后再沒有求著我們的事了！”
這里就有“兔子”一詞，起先看紅樓并不曾會意。兔子孌童也。孌，美之意。孌童，美少年，亦稱男妓。高陽說：清朝禁官吏宿娼，不禁狎優(yōu)，因而梨園興起，男色大行，文人筆下，稱之為“明僮”；一般叫他們“像姑”，意思是“像個姑娘”；有的像姑不愛聽這兩個字，于是用諧音稱之為“相公”；至于市井中人，就毫不客氣地直呼為“兔子”了。
可見兔子正是那時流行口角，同時也佐證了紅樓成書時間和男風(fēng)猖獗之實,但也不十分精準(zhǔn)。
男風(fēng)自古有之，從黃帝始，至漢盛。漢武帝有男寵五人，衛(wèi)青、霍去病亦有此好。漢哀帝和董賢有斷袖之愛，董賢白日睡其袖上，哀帝不忍推醒，遂割袖而起，故得。那時很多皇帝對男寵親如婦人，同起同臥，有甚者疏于后宮，荒蕪朝政。到宋依昌，明清更熾，宣德禁娼，致使男館崛起，龍陽大行，從羽冠至布衣，上行下效，蔚然成風(fēng)。禁娼令起于明，延于清，男色越發(fā)空前。袁枚、鄭板橋亦有此癖。
紅樓成書乾隆，書中故事涉及康、雍、乾三朝，那時男風(fēng)正吹，也就難怪書中勢頭之旺。今境外某些博物館，依舊藏有不少清朝男色春宮圖，有兩人亦有多人，多人圖活畫出喜兒說的貼一爐子燒餅。這也是當(dāng)時性文化的一種佐證。
紅樓里嗜男風(fēng)者甚多，遍布上中下，從忠順王北靜王王爺級，至賈珍賈璉官宦級，再至寶玉薛蟠紈绔級，一直到喜兒隆兒奴仆級，大有橫掃之勢。
曾有外國留學(xué)生問張愛玲，賈寶玉是不是同性戀？實際這個問題不用思考，很好回答，是的。但古之同性戀和今之同性戀有別，不存在太大的心里障礙，男色女色并不犯沖。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紅樓夢是大環(huán)境的縮影，寶玉生活其中，難免有染。那什么是環(huán)境呢？環(huán)境就是一口鍋，鍋下積薪，加熱后，鍋里的米沒有幾粒不熟的，除非是石頭。所以紅樓夢叫《石頭記》一點都不屈，因為寶玉怪異，有些方面已夠標(biāo)新，故自譬石頭，只是男色難脫。
那時男風(fēng)不被法律禁止也鮮有道德譴責(zé)，得到默認(rèn)許可，有甚者以娼恥伶榮，狎優(yōu)成為一種身份象征和時髦，形成了一種普遍的社會風(fēng)氣，是一種性取向和常態(tài)，除有不務(wù)正業(yè)之嫌，沒什么大驚小怪之處。就像今之人看女子纏足，一夫多妻，不可思議，但那時價值觀如此，再正常不過。所以我們看紅樓，不能站在今人高坡，而要貼近當(dāng)時背景去理解。曹雪芹書寶玉，男色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不可不寫，這樣人物方能立體，故記之。今人閱讀，思維不可僵化，要是以己之意都刻畫成正人君子，那就不是寶玉，不是大家子弟了。
寶玉為何進(jìn)家學(xué)？就是因為戀著秦鐘，想尋個由頭長相往來，親密接觸。寶玉歷來冷淡讀書，何曾熱心？如此這般，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賈政呵斥他再休提讀書二字。至于開外書房，讀夜書更是唬人，秦鐘死后，寶玉如何，可曾進(jìn)學(xué)？薛蟠為何入學(xué)，書中寫得更明白，就是動了龍陽之性，到學(xué)里哄騙幾個少年供其狎歡。薛蟠有錢，代儒受賄，也就半睜半閉，任他胡來。族中不少子弟因貪慕其錢財而上手，金榮、香憐、玉愛都是呆大爺?shù)南嗪谩＝饦s母親有一句話”那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這二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脂批：”因何無故給許多銀子？金母亦當(dāng)細(xì)思之。”明言無非是變相出賣色相，并時日之久。
寶玉秦鐘親密，秦鐘大有女兒之態(tài)，寶玉也慣做小伏低，二人情景，自然逃不過眾小兒之眼，閑言碎語不免布滿學(xué)堂，又和香憐、玉愛八目勾連，續(xù)添碎詬。這些均不是正常情愫，如是友誼不至于這樣躲閃曖昧，屬典型的男男之愛。金榮精靈，抓住秦鐘和香憐躲出去說體己話，便要抽個頭，貼燒餅，就是占點便宜，兩人不允，這才發(fā)生鬧學(xué)堂一幕。小兒相鬧，實是男風(fēng)所致。
事情鬧大，驚動諸人，以寶玉這方告勝終結(jié)。金榮學(xué)里的后臺只不過是薛蟠，薛蟠寄居賈府，尚是依附之人；家里的靠山是他姑媽璜大奶奶，也就是賈璜之妻，雖和榮寧兩府同族，已屬沒落，是茗煙口里說的給璉二奶奶跪著借當(dāng)頭的主子。小兒無知，不諳人情世路深淺，才有這出。但這足以說明男風(fēng)已蔓至學(xué)中，殃及少兒，人倫根本，首先悖亂。寶玉那年只不過12歲，大觀園尚未修建。
后秦可卿去世，秦鐘得趣饅頭庵，和智能兒偷期綣繾，被寶玉當(dāng)場按住，抓個正著。寶玉對秦鐘道：“你可還和我強(qiáng)？”秦鐘笑道：“好人，你只別嚷的眾人知道，你要怎樣我都依你�！睂氂裥Φ溃骸斑@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xì)細(xì)地算帳�！痹凇昂萌恕焙竺妫廄S批道：“前以二字稱智能，今又稱玉兄，看官細(xì)思�！睂氂窈颓冂娬�(jīng)的關(guān)系是叔侄，這個“好人”不是白叫的。如果說前面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小孩傳言不實，大人遮掩有因，那么這里曹侯寫得足夠明白，不再曖昧。
秦鐘死后，寶玉的另一相好登場，就是琪官。琪官，真名蔣玉菡，系一介優(yōu)伶，京城名角兒。先是被忠順王包養(yǎng)，在其膝下承歡，后來與北靜王相交，贈有茜香羅腰帶一條，和玉兄也一直厚密。寶玉挨打，一半因他。第28回，寶玉和他初會，題目叫蔣玉菡情贈茜香羅，無獨有偶，第64回寫賈璉和尤二姐初見，回目是浪蕩子情遺九龍珮�；啬繑M得如此相似，一望便知底里。這里面都有個一個情字，只不過是男女之情和男男之情。
在馮紫英家，寶玉初會琪官，見其嫵媚溫柔，心中十分喜歡留戀，便緊緊地搭著他的手說：“閑了往我們那里去。還有一句話借問，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馳天下，我獨無緣一見。”后來玉哥和他過從甚密，以至于滿城皆知，忠順王府長史官親自上府要人，寶玉推脫。長史官就說了：“現(xiàn)有據(jù)證，何必還賴？必定當(dāng)著老大人說了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云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想一想，紅汗巾是北靜王昨日所給，早起才上身，琪官就轉(zhuǎn)贈寶玉，忠順王并未見過，怎會知蔣玉菡有此巾？定是細(xì)察，來龍去脈了然于心，只是不好去找北靜王，柿子挑軟的捏，轉(zhuǎn)頭來尋玉哥要人。琪官是忠順王府的小旦，一直住在府里，后來和北靜王有染，又偷著在城外紫檀堡購房置地，最后竟不見了。購房買地，原是背著忠順王的，如此機(jī)密，寶玉卻知，可見相厚并信任。為何跑，定是厭倦了被玩弄的生活，自己有幾個錢后，想過點踏實像樣的日子。后來琪官咋樣，書中沒表，只能一嘆，伏筆是和襲人結(jié)縭�？傊还苁菍W(xué)堂風(fēng)波還是挨打事件，都是男風(fēng)之禍。
至于寶玉和北靜王、柳湘蓮，書中沒有明言，也就不加妄斷。柳湘蓮不僅和寶玉相投還和秦鐘要好，秦鐘在十六回就沒了，那時元妃還沒省親。第47回呆霸王調(diào)情遭苦打，冷郎君懼禍走他鄉(xiāng)，柳湘蓮正式出場，寶玉和湘蓮說起秦鐘，湘蓮說最近還去修了墳，可見彼此關(guān)系之厚。柳湘蓮得以認(rèn)識秦鐘估計也是寶玉引薦，書中也就把他們往日情景順筆帶出。
柳二郎賭博吃酒，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既是無所不為，那么男風(fēng)也就不在話下，但他并不是優(yōu)伶，人人盡可。薛蟠瞎眼，看錯了人，犯了舊疾，湘蓮怒從心起，本就想到外逛個一年二載的，索性就把呆霸王痛打一翻。這一切也是男風(fēng)所致。
妓女，在最早的字典里，是：女，樂者。指唱歌跳舞的女人，以聲色取悅男人，并不是現(xiàn)在完全靠出賣肉體換取一定報酬的民妓，古代的妓女也就相對高檔些，琴棋字畫皆通者大有人在，那么優(yōu)伶一行也是如此。我們從寶玉會琪官一節(jié)可知，來的不僅有蔣玉菡，還有一名女妓云兒。云兒自然也是京城名妓，要不到不了這樣的場合，云兒既會唱曲，又能謅兩句詩，比在學(xué)堂混的薛蟠強(qiáng)。除此之外，還有多名唱曲的小廝，在下伺候，可見男妓之盛，分去大半壁。這些人不會平白在此，均是馮紫英出錢喊來的，如妓女出臺子。
薛蟠把柳湘蓮誤做此類人，他顯然不快，難免動火。柳郎雖窮，但還是世家子弟，即便囊中羞澀，也不會做如此勾當(dāng)。至于與誰相厚，你情我愿，那就另說。
北靜王水溶是一個溫文爾雅，神仙一般的人物，初見玉哥就很喜歡。他和琪官肯定有同性之好，和寶玉不得而知，但他和寶玉一直有聯(lián)系。寶玉私祭金釧回，鳳姐過生，寶玉就拿他打馬虎眼，說他的一個愛妃薨了，可見過從甚密。
很多人說寶玉好色，實際在那個年代，只要有條件，男人幾乎都好色，不好色者才是異類。男權(quán)社會，女人無權(quán)干涉，法律也不限制，可以為所欲為。愛情是一個新名詞，那時候不講專一，喜歡看重是真。紫鵑就說過：“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后頭了，甚至于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這些都是實話，三妻四妾是常態(tài)，限制這些的只是宗法規(guī)矩。男人女人在一起最大的意義就是生孩子，至于性行為和這并不矛盾，可以分開另說，也就談不上忠不忠誠。制度決定一個人的純潔性，那時候的女人不會一天嚷著你還愛不愛我這樣的話，吃醋吃的也不一樣，大多往錢和子嗣上使勁。環(huán)境決定思維，思維決定一個人的行為，把現(xiàn)今之人放到那時，一樣不堪，甚至比寶玉更色。另外男男之戀，對家庭和睦，傳宗接代并不構(gòu)成威脅，也就相對寬松些。
在這些人里，寶玉多少算作一個有真性情的人，同是好色，他和薛蟠賈璉是不同的。也就是警幻說的淫雖一理，意則有別，也就是意淫。相對粗糙的皮膚之濫，一時之趣，還有個癡病，還有個體貼，還有個真心，還有有個長性。薛蟠就是一個字，買，不管男色女色，拿錢就能買。賈璉是發(fā)泄，以寶玉的話講，并不知作養(yǎng)脂粉，這是對女色，對男色更甚。
巧姐出痘，賈璉在外書房齋戒，書中寫道：“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nèi)有清俊的選來出火�！笔钦f這個賈璉性欲強(qiáng)，沒有鳳姐，小廝亦可，同性泄欲，也是一樂。新版紅樓拍出后，很多人質(zhì)疑，明明是龍陽之性，為何鏡頭拍成拔火罐，這個出火哪是那個出火，拍者簡直沒水準(zhǔn)。因畫面是流動的，旁獨緩進(jìn)，不知導(dǎo)演意圖，是按下不表還是想以此混過。但確實不夠高明，因為賈璉屬于極其健康年盛之人，肩不疼，腰不酸，拔罐何用！橫插一幕，只能落人譏笑。
以此我們也可以看出，賈璉的龍陽之好，無非就是泄欲，性享受，沒有感情基調(diào)。
男風(fēng)實際就是一種性游戲，先是貴族，然后蔓延市井。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很多，前面說的明清禁娼是大環(huán)境，起催生作用。落實到具體，有百無聊賴，追求刺激的，像薛蟠；有對女人厭倦的，像馮冤；有想泄欲，但受環(huán)境制約的，像仆人喜兒隆兒；也有趕時髦表身份，如達(dá)官宴請，伶人作陪，賈珍賭局和馮紫英家宴都屬此例。林林總總不一而述，但總體都是心靈枯竭奢靡墮落所致。
男風(fēng)的對象，主要是伶人，他們或在胡同街巷開班設(shè)點，或由官宦人家豢養(yǎng)，像妓女樣供人消遣。再就是被抄沒的罪臣家人和奴仆，成為別家玩物，所以賈府抄沒后，肯定很慘。也有自家從小豢養(yǎng)的孌童和奴仆。當(dāng)然也有一些志趣相投，惺惺相惜者，像寶玉和秦鐘。
對男風(fēng)不多加評論，幾乎有人類就有此，中華民族在法律上限制也就兩百多年，以前均開放，屬私人問題。但一旦形成社會問題，就不可小覷，像現(xiàn)在的艾滋主要來自同性，大有猖獗之勢并主要以青年為主，不能不引起警醒，不能不說是年少無知，誤入泥潭，就怕到時悔之晚矣，需社會引導(dǎo)才是。人性社會，尚要遵守道德，良與不良，自己定論。一念不生萬念俱靜，天地造物，規(guī)范男女，各就各位，方見純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