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氣，沒有用嗎？
想一想，在一個只能裝十只雞的籠子里塞進一百只雞，會是什么光景？”中國臺灣。就是這樣一個籠子：你與我。就是這籠子里掐著脖子、透不過氣來的雞…… 如果你住在中國臺灣，如果你還沒有移民美國或巴拉圭，如果你覺得你的父母將埋葬于此，你的子女將生長于此，那么，這是我給你的一封信。
寫過《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之后；有些人帶著憐憫的眼光，搖著頭對我說：生氣，沒有用的！算了吧！
他們或許是對的。去國十年，在回到中國臺灣這一年當中，我有過太多“生氣”失敗的經(jīng)驗。有些是每天發(fā)生的小小的挫�。�
在郵局窗口，我說：“請你排隊好吧？”這個人狠狠地瞪我一眼，把手擠進窗里。
經(jīng)過養(yǎng)狗的人家，看見一只巨大的圣伯納狗塞在一個小籠子里；鼻子和尾巴都抵著鐵欄，動彈不得。找到狗主人，我低聲下氣地說：“這太可憐了吧！”他別過臉去，不說話。狗在一旁嗚嗚叫著。
有人把空罐頭丟在大屯山里，我伸出頭大叫：“這么美的景色，別丟垃圾！”沒有回音，我只好走過去，自己撿起來，放回我的車上。
南部的商人屠殺老虎，我問環(huán)保局：“沒有法令保護這些稀有動物嗎？”回答是：“沒有�！�
有些是比較嚴重、比較激烈的失�。�
回中國臺灣第二天，計程車經(jīng)過路口時，猛然發(fā)覺有個人躺在馬路中間，黑衫黑褲，戴著斗笠，像是鄉(xiāng)下來的老農(nóng)夫，姿態(tài)僵硬地朝天躺著。流水似的車馬小心而技巧地繞過他，沒有人停下來。我急忙大叫：“趕快停車，我去給警察打電話！”
司機狠狠地往窗外吐了口檳榔，回頭對我哈哈大笑：“免啦！大概早就死了。打電話有什么落用！”油門一踩，飛馳而去。
《英文郵報》登了一則消息：發(fā)現(xiàn)“烏賊”者，抄下車牌號碼，請打這兩個環(huán)保局的電話。幾個星期之后，我撥了其中一個號碼，正要把“烏賊”報出，那邊打斷我的話：
“有這樣的事嗎？哪家報紙登的？”
“《英文郵報》�！蔽艺f，于是重新解釋一遍。對方顯然不知所措，于是要我拔另一個號碼——另一個電話也不知道怎么辦。最后，接第四通電話的人猶疑地說：
“那你把號碼給我好了，我們看著處理�！�
我并沒有把“烏賊”號碼給他；我把電話摔了。
有一段時候我們住在臨著大街的十樓上。搬進去之后，發(fā)覺對街的夜攤每至午夜，鼓樂喧天，大放流行歌曲。于是我夜夜打電話到警察局去；電話那頭總是說：好，就派人去。可是，站在陽臺上觀望，我知道，沒有人去。
失眠一個月以后，我直接打電話給分局長，請他對我這個小市民解釋為什么他不執(zhí)法。這位先生很不耐煩地說：“咱們中國臺灣實情如此，取締是辦不到的�！�
過了不久，我打開門，發(fā)現(xiàn)上個滿臉長橫肉的人站在門口，兇狠地說：“哇宰樣你報警察。給你講，哇是會宰人的，哇不驚死！”
走在人行道上，有輛計程車掃著我的手臂飛過，馬上又被紅燈擋住。我生氣地走過去，要他搖下窗戶，說：“你這樣開車太不尊重行人；我們的社會不要你這樣沒有水準的國民……”
很可笑的，知識分子的調(diào)調(diào)，我知道。燈綠了，這個司機把車停到街口，推開車門走了出來，手里守著一根兩尺長的鐵棍，向我走來……
分析一下這些經(jīng)驗。造成我“生氣”失敗的原因大致有三個：第一，這個社會有太多暴戾的人，不可理喻。當司機拿著鐵棒向我走來的時候，我只能默默地走開。第二，我們的法令不全。老虎如果沒有立法來保護，跟唯利是圖的人談人道與生態(tài)毫無意義。第三，執(zhí)法的人姑息。明令攤販不準隨地設(shè)攤、污染環(huán)境，但是當執(zhí)法人本身都觀念不清的時候，你怎么辦？
這些都造成我的失敗，可是，你知道嗎？這些，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生氣”的人太少。
如果打電話到環(huán)保局去的不只我一個，而是一天有兩百通電話、三百封信，你說環(huán)保局還能支吾其事嗎？如果對分局長抗議的不只我一個，而是每一個不甘心受氣的市民；——他還能執(zhí)迷不悟地說“中國臺灣實情如此”嗎？如果那個養(yǎng)狗的人家，每天都有路人對他說：“換個籠子吧！”他還能視若無睹嗎？如果叫阿旺的這個人一插隊，就受人指責，一丟垃圾，就遭人抗議，阿旺一天能出幾次丑呢？
想一想，在一個只能裝十只雞的籠子里塞進一百只雞，會是什么光景？中國臺灣，就是這樣一個籠子；你與我就是這籠子里掐著脖子、透不過氣來的雞；我們既不能換一個較大的籠子，又不能殺掉—半的雞（不過，我們混亂的交通倒是很有效率地在為我們淘汰人口）。在這種情況之下，如果要維持一點基本的人的尊嚴，我們就不得不仰靠一個合理的社會秩序。這個社會秩序不僅只要求我們自己不去做害人利己的事，還要求我們制止別人做害人利己的事。你自己不做惡事才只盡了一半的責任；另一半的責任是，你不能姑息、容忍別人來破壞這個社會秩序。
最近碰到一位乘告開學(xué)術(shù)會議的歐洲學(xué)者。他自一九六○年起，大概每五年來中國臺灣考察或開會一次。中國臺灣的繁榮蒸蒸日上，他說，可是臺北，一年比一年難看。我微笑——你要我說什么？我住過美國的紐約、西德的幕尼黑，到過歐洲的羅馬、雅典、歐亞交界的伊斯坦堡、非洲的卡薩布蘭卡、埃及的開羅、日本的東京；我知道：臺北是我所見最缺乏氣質(zhì)、最丑陋、最雜亂的都市。當我站在十字路口，看見紅燈未滅就在烏煙瘴氣中沖過街去的一張張殺氣騰騰的臉，我覺得驚駭：是什么，使這個城市充滿著暴戾與怨氣？
但是我愛中國臺灣，無可救藥地愛著這片我痛恨的土地，因為我生在這里，因為我的父母兄弟、我的朋友同事、學(xué)校里每天為我倒杯熱茶的工友、市場里老是塞給我兩把青蔥的女人——他們，還有他們一代一代的子女，都還要在這個受盡破壞的小島上生長、生活。可是，我是一個渴望尊嚴的“人”；我拒絕忍氣吞聲地活在機車、工廠的廢氣里，攤販、市場的污穢中，我拒絕活在一個警察不執(zhí)法、官吏不做事的野蠻的社會里。
我可以從皮夾里拿出護照來一走了之，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相信“中國臺灣實情”就是污穢混亂，我不相信人的努力不能改變環(huán)境。
我并不要求你去做烈士——烈士是傻瓜做的�？匆娔侨四弥F棒來了，夾起尾巴跑吧！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迷信“逆來順受”；中國臺灣的環(huán)境再這樣敗壞下去，這個地方，也真不值得活了。我只是謙卑地希望你每天去做一點“微不足道”的事：拍拍司機的肩膀。請他別鉆前堵后，打個電話到環(huán)保局去，告訴他淡水的山上有人在砍樹造墓，寫封信到警察局去，要他來取締你家樓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地下工廠，撿一片紅磚道上的垃圾，扶一個瞎子過街，請鄰座不要吸煙，叫阿旺排隊買票……
我只想做一個文明人，生活在一個文明的社會里罷了。你說，我的要求過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