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有一棵樹
一
他們是否知道有一種樹，身披銀霜，輪廓如畫？
他們是否知道小興安嶺，千萬銀裝的山谷中那些素裹的白樺？
他們是否知道有一棵樹，在那千萬山谷千萬銀樹中的一棵，靜靜地站立在潔白的雪地里，在夾雜著如水晶般澄凈的冰霜的西風(fēng)里？
他們是否知道，那棵樹一直都在那里？
他們是否知道，你已成為一棵白樺，在小興安嶺千萬山谷中千萬樹林間，身披銀霜，輪廓如畫？
他們是否僅僅為那四個(gè)字的表面所迷惑：
“他去世了。”
去是離開的意思，世即是世界。就是說，“他”離開了這個(gè)世界？他長眠于泥土之下，從五月起？從那個(gè)美麗的鈴蘭開放的月份？
你會驚奇地?fù)u著頭的。我知道，你不曾離去——
我知道有一種樹，身披銀霜，輪廓如畫。
我知道在小興安嶺，齊膝的白雪覆蓋了整座山脈，從高空俯視好像是蓋了一層厚厚的奶油。蒼茫的天空仿佛永遠(yuǎn)都在飄雪，飄著那種薄薄的、棱形的、澄澈的冰霜，它們乘著西風(fēng)——你是否看見，你的山谷上空有一座彎彎的七色虹橋，由漫天的冰片架起？
我知道有一棵樹，靜靜地站在寂靜的白雪茫茫的山谷里，和其他白樺站在一起，樹干和樹枝變成最純的白色，和雪原融成一片。
我知道那棵白樺，它從一開始就靜靜地站在那里，從來沒有倒下，也永遠(yuǎn)不會倒下。
我知道你已成為一棵白樺，身披銀霜，輪廓如畫。我知道我們不曾在小興安嶺的山谷里見到你，將來也永遠(yuǎn)不會，因?yàn)槟阋押推渌f棵白樺融入在白色山谷中。那么對我們來說，某一個(gè)山谷中所有的白樺都可能是你，所有山谷中的白樺都可能是你。
我知道有一天我會去小興安嶺，我會找到一片白樺林，拉起我的小提琴。
我知道有一棵樹，身披銀霜，輪廓如畫。
二
如果有人問我弗洛是誰，我回答說：
“弗洛25歲，住在小興安嶺。”
十年后，如果有人問我，我會回答：
“弗洛？他25歲，在小興安嶺。”
二十年后，我回答說：
“弗洛，25歲，他在小興安嶺。”
當(dāng)然，不管幾年后，我的回答總是會省略后半句——“他是一棵白樺。”否則，弗洛，他們會說我是神經(jīng)病，并且以怪異的眼神看著我的！哦，聽到這里，弗洛，你是否咧嘴一笑？
“他不是在廣東佛山嗎？”他們疑惑地說，“我被你弄混了！”當(dāng)他們通過詢問他人得知你一個(gè)半月前的舊住址，將憤憤地說：
“小興安嶺？你為什么騙人？他怎么會在那兒？”
小興安嶺！你當(dāng)然在那兒，當(dāng)然在！你一直都在那兒。哦，弗洛，你是否咧嘴一笑？只有我們明白，你，我，還有與你同路的朋友們。
他們又問：“他現(xiàn)在怎么樣？”
“他安然無恙。在小興安嶺。”
聽了這個(gè)回答，他們憤憤離去——他們說，我們不可靠，凈說些不著邊際的騙人的話。他們以為被我們糊弄了。哦，是的，我們捉弄了他們。我們對他們，在最初公開地說：
“他去世了。”
嘿，我們一起把他們耍了！你在小興安嶺，你安然無恙！哦，弗洛，你是否咧嘴一笑？我們一起把他們騙了。這是個(gè)高級的捉迷藏游戲，我們合伙對他們說，你已遠(yuǎn)行，卻隱瞞你藏在小興安嶺。藏的地方只有我們知道�？赡阋炎�?yōu)橐豢冒讟澹诒橐般y色白樺的小興安嶺，我們找不到你了。我們只知道你一直在那兒，站在一個(gè)白雪紛飛、冰霜滿地的位置，你所在的山谷上空有冰片架起的彩虹。哦，弗洛，你是否咧嘴一笑？
他們在花名冊上劃去了你的名字。這沒什么，他們只是注銷了你的名字而已。你一直都在，在小興安嶺，身披銀霜，輪廓如畫。
哦，弗洛，你是否咧嘴一笑？
三
在五月初我做的那個(gè)夢就不是偶然的了吧？因?yàn)槲逶聫V東一直在下暴雨，暴雨紅色預(yù)警一只頑固地貼在廣東衛(wèi)視的屏幕上。
現(xiàn)在輪到浙江了，弗洛！我跳下公交車，居然一腳跨過一個(gè)不淺的水潭，直接踩在岸上——人行道簡直成了河堤，而公路上流淌的，簡直是一條河流。我朝街邊四顧，尋找一個(gè)愿意收容我的房檐。我沒帶傘，弗洛，我根本沒有預(yù)估到今天下午會有一場大雨。一個(gè)半月前的一天夜里，你是否帶了傘？就在我夢見大雨的時(shí)刻，你的傘沿是否披下厚重的水簾？鋪天大雨從云層上墜落下來，擊打著所有的房頂，所有的街道，以及所有人的傘頂？大水瀑布一樣從天上傾瀉下大地，發(fā)出萬千大鼓齊鳴的巨響？雨和雨聲充斥了整個(gè)世界，也沖突在人們的睡眠？是否大霧溟蒙，模糊了河流上的車燈？它們恍恍惚惚的像太陽，在那最深最深的大雨的夜里？
現(xiàn)在輪到我了，弗洛！就好像是上沙場。我像老鼠似的在小店鋪狹窄的房檐下鉆來鉆去。終于到了，一條通向我家的遠(yuǎn)路，沒有門前修有臺階的店鋪，沒有狹窄的屋檐。我沖進(jìn)了雨幕里，那感覺和我上次做的那個(gè)夢感覺幾乎一樣——倒在大雨滂沱的天空下的草地里，浸沒在冰冷的水潭中，既孤獨(dú)又恐懼，只有雨水還算得上溫柔，朝我的臉、手、腿以及軀干潑下來，我從來沒有感到那么清涼。好像站在藍(lán)色的月光下的南極高峰的巔上有帶雪的北風(fēng)撲面而來時(shí)的那種感受。但我不喜歡雨，也不喜歡潮濕，我喜歡的是風(fēng)。我在狂奔。那天，你是否也在狂奔，心里想著唯一敞開懷抱歡迎你，為你遮風(fēng)擋雨的家？要是在家，要是你在撫摸著你的貓……周圍總是破碎的地面，一川碎石，濕漉漉黏糊糊的黃土，一腳一個(gè)水洼，以及松動的墊腳石……這是我這里的景象。哦，還有吝嗇的、連一片屋檐也不肯給我的灰色的房子。綠化帶被挖去了，沒有樹陪著我。那天，是否有樹在路旁，在你的身邊搖晃？我想起了白樺，它們從不搖晃。你的鞋底被冰涼的雨水滲透了嗎？
我的腳已經(jīng)直接踩在水里了，弗洛！冰涼的。我跑不動了，只有慢慢地走。窗里的人都在詫異的望著我哩，好像在大晴天看見一只落湯雞散步。哦，我就是落湯雞，我們都是落湯雞，我們沒有力氣再跑動了，我們很悠閑，心里想著白樺。哦，弗洛，你是否咧嘴一笑？
現(xiàn)在我是在陪你，弗洛。雖然你曾像我一樣成為落湯雞的事我得知的太晚，我們也只好分批在雨中散步了。我們都是落湯雞。那種以全部的精神來祈求都停不下來的劇痛，那種全神貫注都不能擺脫的昏昏沉沉，現(xiàn)在再也不能傷害你了。誰也不能再傷害你了。
但是我會回到家，我脫下濕衣服，又換上新衣服。我家的鍋蓋依然會燙傷我。而你已成為一棵白樺，身披銀霜，輪廓如畫。
四
現(xiàn)在我這兒起風(fēng)了，弗洛！那桿紅旗開始飄起來了。我才注意到此時(shí)云層已一層疊加著一層，天色漸沉，但并不是有遇到了天該黑的時(shí)間了。草坪上一只麻雀在跳，那些青草都高過它的頭頂。它鉆來鉆去，一派悠閑。紅旗更大幅度地拂動了。麻雀依然在鉆探草叢。餓瘋了的蚊子依然圍著我打轉(zhuǎn)，就像在北極看到的星辰以及北極星為軸心打轉(zhuǎn)一樣。哦，現(xiàn)在整個(gè)桿子都開始搖晃了，弗洛！我右邊的那些樹也抖動著它們的枝條。麻雀飛走了。
哦，弗洛！我想起了雨，白樺和你。最近我凡事都想到你。
那天，我嚇了一跳。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不是由愛搞惡作劇的孩子而是由在平靜的過程中接收到了某些信息而得到的真正的驚嚇。哦，弗洛，我……當(dāng)時(shí)真是奇怪的感覺呀！
我盯著“他去世了”看了幾秒。我發(fā)現(xiàn)我的手開始漸漸軟弱無力，同時(shí)一股寒潮由我的指尖迅速向上攀延，馬上我整只手臂——應(yīng)該說是兩只手臂，都像浸在零度的水中漂浮了。與此同時(shí)，我的雙腿也是如此。哦，我整個(gè)人像浮冰一樣，在北冰洋上飄了將近半個(gè)小時(shí)！
什么！
那是我看見這四個(gè)字時(shí)的第一念頭。什么？怎么會？你的“國際慣例”，一次次的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多少年了？我認(rèn)識你也有兩年了�？墒乾F(xiàn)在，再也不會有你的“國際慣例”了。你的貓?jiān)僖膊荒芘蔚侥愕氖至恕Ｅ�，弗洛，我又看見了那四字。我的面部不由自主的朝右變形，嘴角也朝那兒抽去�?/p>
他們會感到詫異的。你是否知道我，至今都還是一個(gè)謎。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成為永遠(yuǎn)的謎了�，F(xiàn)在，或許我只能問一棵白樺了，希望它能搖一搖枝葉吧，面對我的問題�？晌艺也坏侥�。我永遠(yuǎn)也找不到你了。但這沒關(guān)系。我開始相信一些人的話，相信——只要有人記得一個(gè)人，那么他就活著，即使他的肉體已經(jīng)死去。
我得知那四個(gè)字知道得太晚了。昨晚，我看了電影，影片涉及一個(gè)小女孩的葬禮。莊嚴(yán)的大教堂，肅穆的布景，沉痛的人們。哦，弗洛，你是否擁有一個(gè)像那樣的葬禮？我無能為力！我無能為力！我與你相隔千里，我無能為力！我最討厭無能為力。我盯著那四個(gè)字，等待四肢稍稍解凍，然后跳出寒氣逼人的客廳，朝我的房間跑去。我跳向我的書桌，一把拿起筆，從抽屜里拿出這個(gè)本子。哦，弗洛，我無能為力！我只有用這種方式流露我的情感了。
哦，弗洛，感謝你贈我又一樣意義非凡的東西。那是白樺。金樹給了我麥田，阿拉斯加給了我最后的邊疆，葉芝給了我史留斯下的湖心島，西河給了我風(fēng)……
我知道有一種樹，身披銀霜，輪廓如畫。
初一: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