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們》讀書筆記
記憶是春：你好!
你問我讀過余秋雨的《漂泊者們》沒有，我當時沒有印象，依“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圣訓，回答說：“沒有。”余秋雨的文章前幾年讀過不少，他的文集我就有《文化苦旅》、《山居筆記》、《千年一嘆》、《霜冷長河》幾本�！段幕嗦谩�、《山居筆記》看得細一些，后兩本只是粗略地瀏覽了一下。時間一長，印象模糊了，能記得的只有《道士塔》、《夜航船》、《風雨天一閣》、《抱愧山西》、《信客》等篇什，《漂泊者們》確實沒有印象。
余秋雨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學者，他的散文意境空靈，充滿思辨色彩，蘊涵著濃郁的書卷氣，作品暢銷，似在情理之中。正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豐厚的版稅，不絕于耳的阿諛聲，接連不斷的約稿信，使余先生寂寞難耐，先是厚積薄發(fā)，再是搜腸刮肚，最后是江郎才盡。一個著名的、堪比大師的學者，靠在電視臺當評委，故作高深，糊弄一群沒有多少文化的青年歌手維持知名度，實在讓人感到悲哀。因此他的作品只有早期的《文化苦旅》、《山居筆記》可讀，后邊的作品則充滿賣弄、故作高深和王媽臭裹腳似的喋喋不休，使人不忍卒讀，完全是市場和出版商催生的、不成熟的作品。就像是施了催熟劑的西紅柿，好看是好看，只是沒有了原有的品味和營養(yǎng)價值。好了，不說也罷，搞文學評論非我才學所能勝任，再說下去便近于人身攻擊、潑婦罵街了。
就說《漂泊者們》吧。與你交流的第二天，我翻看了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漂泊者們》。比及看到一個華人攻讀了8個博士學位一節(jié)時，才發(fā)覺過去讀過這篇文章，只是對題目和其他內(nèi)容已經(jīng)淡忘了。就像余先生自己在《莫高窟》里說的“人世間最有吸引力的，莫過于活得很自在的人發(fā)出的生命信號。”余先生作品里最能打動我的，就是那些具體寫人的篇什。是那一個個不同常人的人的不平凡的經(jīng)歷打動了我，而不是余先生空泛的議論和華麗的詞藻。重讀《漂泊者們》，在一個個漂泊者身上，我影影綽綽地看到了自己失魂落魄的靈魂的影子。
我16歲離開胞衣之地，到如今已值壯年，肢體頤養(yǎng)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與舊時的玩伴除了客氣，已沒了共同的言語，故園除了年邁的父母和親情，已沒有了能夠安葬我靈魂的錐地片瓦，精神頹廢、浮躁、勢利、敏感、嬌氣、冷漠，生活奢靡、浪費，在農(nóng)民眼里，我就像前些年樣板戲里唱的，是一個“沾染了資產(chǎn)階級壞思想”的異己分子。但30年的城市生活，工業(yè)的煙塵酸雨，甚至是自來水里的漂白粉，都沒能淘洗盡我骨子里的農(nóng)民意識：木吶、守舊、功利主義，不經(jīng)常洗澡、對付著過日子。自小生活在城市里的妻子和老朋友經(jīng)常罵我“老農(nóng)民”、“農(nóng)民意識”。我覺得自己是同時被城里人和鄉(xiāng)下摒棄的“邊緣人”，就像生生拔起的秧苗，被生硬地安插在充滿鋼筋水泥的板結(jié)的、名叫“城市”的這塊土壤里，死乞白賴地沒有張力地活著。又像沙漠里隨風飄轉(zhuǎn)的飛蓬，被時風拔斷了既有的根，卻未能找到新的能夠滋養(yǎng)生命的土壤。身居城鄉(xiāng)接合部，靈魂也在城市與鄉(xiāng)村的邊緣孤獨地徘徊、游蕩。
一次，與王西涼教授閑聊，教授說他退休后，打算在農(nóng)園賃幾畝土地，蒔花務菜,過一種陶淵明式的田園生活。后來王教授詩集出版，我在《賀<王西涼詩稿>出版口號二首》里曾寫下“最是農(nóng)園歸田計，每令余生羨魚情”的句子，借以表達莫逆于心的心情。王教授著述頗豐，名滿關西，算得上一方大儒。退休，不追求三不朽，卻在向往田園生活，大約也是一個漂泊者吧!--受職分所限，老了不能葉落歸根，于是等而下之，親近田園，親近土地，或許也就親近了他理想中的靈魂的棲息地吧?
如此想來，從一出生就沒離開過土地的農(nóng)民，卻是一群精神的安逸者、富足者。在農(nóng)村，一位面你而來的老者，衣著破舊，蓬頭須面，甚至步履蹣跚，但卻無法遮掩他發(fā)自骨子里的自足與坦然。他們的精神從來沒有空虛過，從來沒有迷惘過，甚至面對天災人禍，病痛苦難，他們都能從容面對，很少怨天尤人 (我喜歡讀余華的《活著》，就是他淋漓盡致地描述了農(nóng)民的這種精神狀態(tài))。冬天，他們就知道春天該干什么，夏、秋該干什么。他們知道自己今天在干什么，明天的歸宿又在哪里，因此從不避諱和恐懼死亡。就像我80歲的老母親，在身康體健的時候，親手為自己縫好老衣，眼看著工匠們?yōu)樗龊脡鄄�，平靜地向兒孫們交待自己的后事，那語氣，安詳?shù)镁拖裨跀⒄f陳年的舊事。難怪上古時期的老農(nóng)要把自己冬天曬太陽的體會獻給虞舜。他是在像哲學家、宗教家一樣悲天憫人，不忍看到人們痛苦、迷惘、不安地生活。舜帝倘能聽從老農(nóng)民的建議，躺在新翻的犁溝里，感受到冬日陽光的溫暖，卻無法像老農(nóng)那樣得到內(nèi)心的寧靜與滿足。
我經(jīng)常路過城市廣場，見路邊花壇圍欄上長長地坐一溜“城市老人”，——一群掙扎著如我一樣離開故土的漂泊者。他們沒有、也不可能學會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樣跳舞遛鳥、看貓養(yǎng)狗、品茶聽戲，安逸地享受城市生活。衣著光鮮，卻目光空洞、迷茫，衣食無憂，卻恐懼病痛、死亡。一個農(nóng)民尚知道祖家墳山是自己最后的歸宿，居于城市的漂泊者，卻不知道自己的軀殼經(jīng)過丙丁之浴，靈魂爬出火葬場高高的煙囪之后，被風吹向哪里。
余生也晚，庶務纏身，不能似王教授那樣灑脫。疏于生計，也不能效陶淵明那樣掛冠而去。心欲靜而風不止，生命被慢慢地銷蝕、風干。想著自己離開胞衣之地，百年之后也像許多“城市老人”一樣化作一縷青煙，注定成為孤魂野鬼，繼續(xù)接受孤獨的煎熬。寫到這里，不由悲從心來，恰音箱播放的音樂里，古琴砰地一聲彈撥出一節(jié)低沉的空弦泛音，心頭一顫，眼角不覺也濕潤了：與歸，與歸，吾胡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