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宅
母親說，家里的老宅是我出生那一年蓋的，所以它和我同歲。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老宅一直是那樣美麗、端莊。母親每天把它收拾得干干凈凈，還在院里院外種上了各種蔬菜。一到夏秋季節(jié)，老宅里里外外都是一片蔥蘢，滿目生機。那時，我們那條街上，家家戶戶門前都有這樣的綠地，所以走在街上，就感覺行走在綠色的世界中一樣，美極了。每到收獲時，我每天最愛做的就是跟在母親身后摘豆角、黃瓜，或者看菜地周圍那一圈金黃色的向日葵盛開的笑臉。
這樣如夢如花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我十歲那年，就漸漸發(fā)生了改變。一開始，我們村里只有少數(shù)人在從事廢舊物品回收的生意，所以村里的街道上還算干凈，空氣也沒有那么污濁。有時我會聽到鄰居們湊在一起，說誰誰靠收廢舊物品又掙了多少錢，她們一邊說眼神里就流露出羨慕來，但是也有人說整天和廢舊物品打交道，得有多臟啊�？傊诋�(dāng)時這門生意既有人贊成，也有人反對。
但是錢的魔力實在是太大了，那些先富起來的一小部分人慢慢蓋上了兩層小樓，家里也買上了一般人不敢問津的摩托車、冰箱、彩電。起初還對這門生意嗤之以鼻的人，已經(jīng)變得蠢蠢欲動了。又過了幾年，我們村里從事收廢舊物品生意的人越來越多，傍晚放學(xué)回家時，我經(jīng)常能看到收廢舊物品歸來的人。他們摩托車后面的掛斗里垛滿了回收來的塑料桶、涼鞋、破棉被，以及各種紙箱等，總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Ｃ慨?dāng)碰到路面上坑洼不平時，那高高堆在上面的東西就一顫一顫的，好像要掉下來似的。當(dāng)他們騎著摩托車小心翼翼地把回收回來的東西送到村南的市場里以后，很快就會空著車出來，這時他們臉上露出的是滿足的笑。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是對這門生意的贊許和得意吧。
到我初中畢業(yè)那一年，開始的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勢，我們這條街上十家已經(jīng)有八九家在從事這門生意了。家家戶戶門前原先的小菜地上，都堆滿了各種名目繁多的廢舊物品。只有我家還不合時宜地種著各種蔬菜，在見縫插針的廢舊物品堆中，那點紅花綠葉顯得是那樣扎眼，那樣另類，花開時的香氣也被周圍散發(fā)出的氣味攪得不倫不類了。每當(dāng)有風(fēng)刮起的時候，經(jīng)常有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在空中飛舞，街上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充溢其間。
記得有一次，有幾個外村的同學(xué)到家里找我，據(jù)她們說是循著那些紅花綠葉找到我家的。原來，在街口有人告訴她們，順著街走，看到門前沒有廢舊物品，還開著花的就是我家。說完以后，她們都哈哈大笑起來，我知道她們的笑里沒有諷刺，只是對這種標(biāo)記感到好奇而已。在她們的笑聲中，我卻感到了一絲絲悲涼，是為了那些漸行漸遠的藍天白云，還是為了那總也揮之不去的奇怪味道，抑或是為了記憶中的那一片片嫩綠吧。
xx年時，我終于到某某去讀師范學(xué)校，與家鄉(xiāng)離得遠了，我可以很冷靜地想一想過去歲月的一些事情了。那時，想家是大家共同的特點，聽她們說著家鄉(xiāng)的山川風(fēng)物，是那樣迷人，那樣的讓人心生向往。我想，我的家鄉(xiāng)除了白云湖，還有什么呢？每當(dāng)同學(xué)們也讓我講一講家鄉(xiāng)時，一向以靈牙利齒自詡的我，開始變得期期艾艾了。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我總不能說我家住在廢舊物品回收之鄉(xiāng)吧。于是，說到想家，我能想的只有老宅和父親母親，以及那院里院外的蔬菜了……
終于放假了，我和同學(xué)們一樣歸心似箭。盼望著，盼望著，家鄉(xiāng)越來越近，我喜悅的心情卻在慢慢變涼。因為，越接近家鄉(xiāng)，空氣變得越混濁，一樣的藍天到了這里就變得灰蒙蒙了。我穿過一條條大同小異的街道，因為街上都是一樣的堆滿了廢舊物品，都彌漫著一樣難聞的氣味。我來到了家門前，只見老宅同樣彌漫在灰蒙蒙的空氣之中，顯得蒼老了許多。我終于回到家里，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院里院外轉(zhuǎn)了幾圈之后，我才明白原來是院外的菜地沒有了。做教師的父親遺憾地告訴我，因為這條街上堆滿了廢舊物品，所以每到下大雨時，院外的那些菜就會被漂著各種碎屑的黑水淹沒，等雨水終于流干時，菜葉上就會留下各種雜質(zhì)，讓人看著慘不忍睹，再也難以下咽，所以干脆不再種菜，只能讓地空著了。
在家的日子本該是溫馨的，因為重新回到父母的懷抱了，但是那些看到的東西，聞到的氣味又那樣讓人難以忍受，所以快到開學(xué)時，我便逃一樣地離開了家，老宅只能一次在夢中閃現(xiàn)了……于是，師范的三年中，我就在失望和希望中一次次糾結(jié)著，想見老宅又怕見老宅了。鄰居們靠回收廢舊物品發(fā)財了，最直接的體現(xiàn)就是蓋大房子，所以我家的老宅已經(jīng)顯得是那樣寒酸和孤獨了。因為家里沒有男孩，父親一直猶豫著是重新翻蓋老宅，還是到城里買房呢？我們當(dāng)然是留戀老宅的，因為這里面盛著我們的成長經(jīng)歷，也盛著一家老小的喜怒哀樂，那些片斷想來都讓人覺得陶醉。然而，周圍越墊越高的地基讓老宅陷入了低洼之中，每到雨季，家門口就一片汪洋，讓出行變得十分艱難了。畢業(yè)那年的暑假，我充分領(lǐng)略了蒼蠅蚊子們的威力，身上被咬得傷痕累累。原來，各種廢舊物品里面的細菌成分復(fù)雜，再加上清洗塑料顆粒產(chǎn)生的粉塵，使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成了蒼蠅和蚊子的樂園——夜晚坐在葡萄架下吃飯，躺在竹子床上看月亮早已經(jīng)變得像海市蜃樓一樣遙遠！
我二十五歲那年春天，父親和母親終于決定到城里買房，雖然不舍，但老宅最終還是被賣掉了。老宅的一草一木是那樣熟悉，母親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老宅刻在心里一樣。我們還沒全部搬完東西，買下房子的鄰居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往里面放東西了，我看見母親沒舍得鏟掉的菠菜上面，很快地被一堆堆的廢舊物品所覆蓋。我們不忍心再看，匆匆離開了老宅。當(dāng)我最后回頭看老宅時，只見被我們拋棄的它顯得是那樣無助，那樣灰心，我想，這里很快也會堆滿廢舊物品，多么可憐的老宅，多么可惜的老宅�。�
城里的房子寬敞明亮，小區(qū)里的綠化也很好，母親在一樓的小院子里重新種滿了蔬菜�？茨赣H陶醉在她親手種植的綠色中，我總恍若這就是在老宅的那一幕幕，可是眼前鱗次櫛比的樓房告訴我，老宅早已經(jīng)永遠地留在了記憶中。后來，我?guī)状斡惺禄卮遄永�，也�?jīng)過老宅所在的那條街，但我實在是沒有勇氣再去看它一眼。我想，自己是怕它現(xiàn)在的模樣更加得慘不忍睹吧……幾年又過去了，老宅一回回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醒來時我也只能一次次的遺憾。有時，母親會對我的孩子講過去的老宅，說它是那么寬敞，那么漂亮，總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我知道，在母親的心目中，她情愿老宅永遠停留在干凈漂亮和綠意盎然中。其實，我何嘗不是呢。
前一段時間，老家的一位親戚來我們城里的家中做客。他說，去年白云湖鎮(zhèn)徹底取締了成立三十年的回收市場，那些原來從事廢舊物品回收生意的人紛紛轉(zhuǎn)產(chǎn)，有的已經(jīng)成功的轉(zhuǎn)型從事養(yǎng)殖業(yè)、服裝業(yè)，甚至是蘆葦畫的制作等。過去有名的破爛村現(xiàn)在是綠樹成行，果樹成片，家家戶戶的門口又像許多年前一樣，重新種滿了蔬菜和鮮花。你們的老宅子聽說很快就會被拆掉，蓋成三層樓房了……在她的訴說中，我的眼前展開了一幅綠意盈盈的畫卷，那里充滿了花香，充滿了甜蜜，老宅也沐浴在陽光和清新中，顯得那樣精神，那樣蓬勃，雖然它和我同歲，已經(jīng)過了而立之年。母親在一旁喃喃自語道：“我要回老宅看看！我要回老宅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