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族的“寶庫”
奶奶2019年去世，86歲。算起來，奶奶應(yīng)該是1919年出生，也不知算得是否確切。記得問過奶奶，可是奶奶不知道公元紀(jì)年，只知道天支地干紀(jì)年，可那個我又算不來。不管怎么說，奶奶活了大半個世紀(jì)。
奶奶是個絮絮叨叨的農(nóng)村老太，叔嬸輩都不喜歡這一點(diǎn)。我是個安靜木訥的丫頭，打小就很喜歡聽奶奶絮叨那些陳年舊事，特別是我出生以前的久遠(yuǎn)年代。因此，我是奶奶的一個忠實(shí)聽眾，經(jīng)常是一邊幫奶奶做著例如剝豆這種簡單的手工活，一邊聽奶奶絮叨著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奶奶活了很久，所以很多事情都是多次重復(fù)的述說，奇怪的是我都聽得下去，聽到后來不明白的地方我也偶爾的插問一兩句。因此，在奶奶眼里我是一個乖孫女，不如其他孫子們“造蛋”（調(diào)皮），成天不見人影。奶奶的絮叨無非就是各輩親戚的家長里短悲歡離合，也有一些我更感興趣的歷史事件，也有過年過節(jié)的各種傳統(tǒng)和禁忌，也不缺文藝的如梁祝的故事還有咸寧話的兒歌�！奥槿缸�，滿天飛。莫娘的仔，壁下塞。有人曉得閻王路，賣田賣地接娘回！”這便是其中一首。有起興，有押韻，有孤兒凄苦的感情。
奶奶目不識丁，曾經(jīng)指著門上貼的人口普查的住戶信息問我，那個是不是她的名字，她只覺得看多了眼熟而已。可是奶奶并非“文盲”。奶奶算得一筆好賬，一律是心算。而且，爺爺奶奶家以前是做小生意的，很會用16兩的稱（一斤等于現(xiàn)在的一斤，每一斤包括16兩），如果說心算不算什么，那么用16兩的稱進(jìn)行心算算賬可就真的不容易了。奶奶算賬準(zhǔn)確得很，沒人錯得了她。也是這種精準(zhǔn)計算，使得幾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以及農(nóng)業(yè)合作社時期，奶奶家雖然每餐都吃不飽，但還能保證頓頓還有東西進(jìn)食。一家老小命活了下來。缺乏的蛋白質(zhì)，奶奶用另一種方式獲得了。就是用老鼠夾夾老鼠，農(nóng)村老鼠都是吃稻谷糧食的，長得像小兔子一樣大。剝皮去內(nèi)臟鹽腌煙熏個把月洗凈蒸熟，便可以吃了。我很小的時候都吃過老鼠肉，悄悄說一句，真的非常非常好吃！
出乎意外，奶奶雖然生于晚清民國，可卻是大腳。我問奶奶為什么沒有裹腳。奶奶說，因?yàn)樘ㄋ龐寢專覀儗O子輩喊太）怕她痛。太一開始就打定注意將奶奶嫁給“挑八根系的”（做小生意的）�？梢娔棠滩]有受封建禮教的毒害，事實(shí)也確實(shí)如此，我們一大排的孫女，沒人感受到奶奶重男輕女，每年壓歲錢不管多么少，孫子孫女都是一樣多。從奶奶沒有裹腳這件事還可以看出奶奶是個感受過愛的人。盡管她總是說自己命苦，幼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爸爸去世后，奶奶幾乎哭干了所有的眼淚。爸爸是幾個子女中與奶奶最親近的一個。奶奶終身都堅持在農(nóng)歷七月半時給她媽媽還有我爺爺包袱（寄給死者的紙錢），在我們小時候連我爸爸的也包，寫上我們的名字。只有感受過愛的人才知道散播愛。奶奶有一句很樸素的話，“蓄得人有人在，蓄得東西有東西用”，這句話，如此的簡單、智慧、有愛！
奶奶一生以節(jié)約出名，不曾浪費(fèi)一丁點(diǎn)物資。包括食物、水、舊衣服，甚至一個袋子、一截繩頭。奶奶常說，“一粒糧食一滴汗“，每一顆辛苦勞作得到的糧食都不應(yīng)該浪費(fèi)。哪怕食物壞了，也會把它煮熟熱透了吃掉，奇怪的是，奶奶一生也沒怎么生病。這應(yīng)該是她的福報。”不可多用水，浪費(fèi)了水，死后要坐水牢的“。這也是奶奶常說的話。這話讓我記憶深刻，小時候老想，水牢應(yīng)該是個什么樣子。當(dāng)然同時也記住了節(jié)約不浪費(fèi)的生活理念。鄰里叔叔爺爺家誰要是缺個袋子或繩子，隨時來找奶奶都會有，應(yīng)為奶奶平常都把這些東西收撿得好好的放在那里。奶奶雖然節(jié)約，可生活照樣是精致的。走親戚的時候一樣會穿的光鮮整潔，過節(jié)待客時，奶奶家的餐具是我見過的最精美的瓷器。過年和有客人時床上也會鋪上最新的床單被服。這些東西平常都整整齊齊的收撿在哪里。再怎么貧窮，在全村，只有奶奶家的家什用具是最齊全的。
奶奶雖然節(jié)約，一生卻也不曾虧欠哪個人情。不管誰有禮在她頭上，一定會還的。記得每年過節(jié)時，回鄉(xiāng)拜年的叔房親戚們，因?yàn)橹胁鸵谒麄冏约焊改讣页�，則一定會被請來奶奶家”過中“（就是在中餐前吃一頓精致的便餐），吃不下也得吃。走時還會給他們捎一點(diǎn)土產(chǎn)禮品。奶奶好打點(diǎn)紙牌，每年不管輸贏，奶奶一定存得下孫子孫女們的壓歲錢。要知道，奶奶晚年可是沒有一分錢收入的，打牌是唯一的途徑。打牌可是有輸有贏的，奶奶如何保證過年時一定有壓歲錢發(fā)呢？這便是奶奶的掌控。如果快過年了，又贏了一些錢，就不打了。贏得的零錢用手帕里三層外三層包好，每一分錢一定花在刀刃上。我去上學(xué)前，奶奶還給了我十塊錢。錢不在于多少，而在與分量。每逢有人送給奶奶的吃食禮品，奶奶自己是一定舍不得吃的，一定會每個孫子都分到。一顆糖被切成兩半、一截甘蔗被劈成幾塊的事時有發(fā)生。最后奶奶年紀(jì)大了，說我以后再搞不動了，今年最后一次請你們孫輩們一起吃一頓飯。最后姑姑幫助奶奶完成了這頓飯。奶奶就是這樣，每一份情意都是這么有始有終。
媽媽是個粗線條的人，脾氣暴躁，對奶奶有過許多過分的言行。可是記憶中，奶奶對媽媽好像只有躲和讓。奶奶是個慢性子，脾氣和蒲葦一樣堅韌，遇事從不慌亂，只是話多一點(diǎn)。奶奶大概因?yàn)閻圩约旱暮⒆痈嘁恍┗蚴悄承┦虑楣艿眠^多引起媽媽的反感。對長輩的恩怨不想敘述太多，這一切在我看來，都可以理解。不管哪個人，都只可能存活在他的背景中。我只是覺得，在媽媽和奶奶身上都印證著一句話，性格決定命運(yùn)。媽媽一輩子是受盡了苦頭，奶奶一輩子雖然過得還算安定但晚年也不太被叔嬸們待見。奶奶常說她自己是戴兌臼（石質(zhì)，將米搗碎成粉的工具）唱戲，人累死，戲不好看。但是奶奶在孫子輩頭上無話可說。爸爸去世后，媽媽一心操勞一家的糧食還有我們上學(xué)的事，而細(xì)微之處，我們很多生活的智慧則是來自于奶奶。這一對不相容的女人，在這一點(diǎn)上倒是達(dá)成了很好的“協(xié)作”。在奶奶的指導(dǎo)下，我們姐妹幾個自己學(xué)會了各種大大小小的家務(wù)。小到平常的掃地做飯，大到過年打豆腐什么的。奶奶常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來一世窮”、“享福一燈盞，受罪一籮筐”等等醒世諺語。記憶中只覺得奶奶有著無上的生存智慧。記得小時候，爬到奶奶栽種的棗樹上摘來許多棗子只顧自己吃，奶奶就說：“棗樹是我栽的，是不是給我吃點(diǎn)？”奶奶何曾是要吃我的棗子，不過是教我做人要知道分享，要知道飲水思源。
家有老是個寶。言之不盡，家族中的長者真的是座“寶庫”。只是世上沒有多少識寶人。奶奶去世后，我曾夢見奶奶和后屋一個老奶奶（也已去世）一起，穿著一襲飄逸的青衫，戴著寬邊的白帽，一人騎著一頭毛驢款款而來，容光煥發(fā)。在老家屋前坐了一會，談笑風(fēng)生，后來又款款而去。夢境如此清晰，因此，我相信奶奶升仙了，奶奶一生無論時代變遷還是家庭變故始終保持者有條不紊的生活態(tài)度，如此的功德圓滿又怎能不升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