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麗絲·門羅小說讀后感
前些天,買了幾本艾麗絲·門羅的小說。先是讀《快樂影子之舞》,作家奠定聲名之作,覺得也沒有什么,說不上有多好。但當(dāng)我讀到第二本《公開的秘密》時,便欲罷不能了。然后廢寢忘食讀完了《好女人的愛情》和《逃離》。讀罷,思緒還沉浸在她的敘述中,纏繞在她講的故事所創(chuàng)造的濃霧中,不能自拔。
每一個作家都有著自己獨特的表現(xiàn)手法,艾麗絲·門羅也不例外。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作家,艾麗絲·門羅無疑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她很善于吊人的胃口。她從最不起眼的地方講起,你先是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但聽著聽著,便被她的故事吸引了。而當(dāng)故事講到最吸引人的地方時,你抻長了脖子,正無限神往地聽著,想饕餮下面的精彩,她卻停了下來。然后一聲咳嗽,開始講其他。沒辦法,你希望聽下去,只好跟著她走。于是,她帶著你走啊,繞啊,走到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講另一個有些關(guān)聯(lián)的故事。雖不算美味,但也足以飴人。就這樣,你聽著聽著,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又跟著她回到了原處,回到剛才中斷了的精彩之處。而因為這種時空轉(zhuǎn)換的敘述,你得以更加品味到故事的妙處,嘗到美食的精華,從而神馳千里,沉醉其中。原來那些轉(zhuǎn)換,那些看似的不相關(guān),都是這道大菜必不可少的作料啊。
艾麗絲·門羅的小說里的主角,都是一個個普通小鎮(zhèn)上的普通人。而故事的內(nèi)容,也多是講述人類普遍的微小感情,比如一位父親埋藏已久的戀情(《沃克兄弟的放牛娃》),比如兩個普通的小女孩的微妙的友誼(《有蝴蝶的那一天》),比如一個女孩因為憐憫而故意放走父親要殺的馬(《男孩和女孩》),比如一個女人對一個傳奇式的兇惡男人的一見鐘情(《破壞分子》)。因為是寫人類的微小的感情,所以她的小說有著那么多的懸疑,讓你在閱讀時過把讀偵探小說的癮。艾麗絲·門羅是一個制造懸念的高手。這也是她吊胃口的手段之一吧。她為你出示一個場景,那個場景曖昧無比,看似零亂不堪,卻有著那么多的蛛絲馬跡,讓你忍不住悄悄地探究,希望捕捉到常人難以發(fā)現(xiàn)的幽微。這也難怪,好奇心是人類的天性,也是人類社會不斷發(fā)展的原始動力。你大氣兒也不敢喘,更不敢稍微離開片刻,怕一離開,就中斷了思路,一喘氣,便驚飛了靈感。你全然忘了,其實你一直在那個現(xiàn)場制造者的控制之下,她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提著一盞小小的燈,發(fā)著幽暗的光,指引著你,一點一點尋找著,探求著。好不容易,你覺得你接近真相了,你欣喜萬分,正待豁然,突然,燈光消失了,你眼前一片黑暗。你努力地找啊找,但,你找不到答案,或者,根本沒有答案,只是一個看似雜亂的場景罷了。內(nèi)中,也許藏有玄機,但所有的隱秘都是你自己的猜測,那個布置場景的人不會告訴你。這樣也許更好些,讓你得意于你自己的發(fā)現(xiàn),也給你無限想象的空間,讓你發(fā)現(xiàn)更多的可能。
那個與圖書管理員互通書信常訴衷情的大兵,后來到哪里去了?是圖書管理員那個當(dāng)推銷員的朋友用了大兵的名字,還是大兵的父親用了什么計謀?(《忘情》)
那個在野營路上失蹤的女孩到底去了哪里?是被人害了,還是在別人的幫助下浪跡到了別處?(《公開的秘密》)
朱麗葉的女兒,那個二十歲那年在某種課程中“隱退”消失的女孩,到底怎么樣了?是她自愿消失?還是被人脅迫?(《沉寂》)
勞蓮,那個十三歲的女孩,她到底是父母的親生女兒,還是德爾芬的女兒?那個死去的并父母保留的孩子的骨灰,是屬于父母的勞蓮,還是德爾芬的勞蓮?
沒有人告訴你答案,你只能自己去想,從而把她的小說讀上一遍又一遍。越讀,你便越會發(fā)現(xiàn),那些風(fēng)平浪靜的敘述下面,是怎樣的暗流洶涌。
題材上,艾麗絲·門羅寫那些發(fā)生在小人物身上,并非大眾化但卻經(jīng)常發(fā)生,只是常常被人們忽略的事件。她寫這些,讓你看到了更多的隱秘,可是,你看完之后,回想一下,審視周圍,卻發(fā)現(xiàn)其實這樣的事時時在發(fā)生,就在你身邊,或者,雖未發(fā)生卻隨時有可能發(fā)生。艾麗絲·門羅就是通過這些小人物的故事,揭示人性中被人忽略或者故意忽略的普遍性。在她的小說里,你看到的是人是最本真的狀態(tài),沒有道德的評論,沒有好壞的標(biāo)準(zhǔn),只有一個個在生活里存在的小人物。存在,我覺得我只能用這個詞。因為,艾麗絲·門羅絕不是用小說來揭示什么生命的意義或者一段感情的對錯,那些人物,只是存在著罷了,生活著罷了,依從著生命和情感的本能。從這些人物和他們的故事中,你看不到時代,因為這些人物是普通的小人物,有著普遍的典型性,這些故事是在每個人心里都發(fā)生過,在許多人生活中都出現(xiàn)過的故事,有著普遍的共性。這些人,這些事,超越了時代,超越了道德,甚至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而直面人性最深最真處,表現(xiàn)最為本真的生命狀態(tài)。
比如那個已然談婚論嫁女子格雷斯,與未婚夫的感情不能說不和諧,但是,當(dāng)她第一次看到未婚夫的哥哥,卻在一念之間與之外出,并出逃了一個下午。也許,她只是在與未婚夫的歡愛中有未被滿足的愿望(比如被需要,被征服),也許只是因未婚夫的哥哥身上那種特有的氣味和那深不可測的目光而一見鐘情,也許只是渴望激情,或者,只是好奇,想體驗另一種非主流的生活方式。(《激情》)誰又能說自己沒有過這種期待與想象呢?心動的感情誰都有過,只是,我們在自己的人生軌跡里一直小心地走著,不敢超越。
卡拉,十八歲從父母家出走,如今又打算逃離丈夫和婚姻,但雖然有賈米森太太的幫助,她還是在出逃的半路失去了勇氣,寫信讓丈夫來把她接回家。而她的丈夫,在去質(zhì)問并想要傷害賈米森太太時,因為卡拉那只失蹤的小羊的意外出現(xiàn)而改變初衷,曖昧的氣氛之后,小羊被卡拉的丈夫秘密危害。這又是怎樣復(fù)雜而隱秘的情緒?(《逃離》)
艾麗絲·門羅的語言也很有特色。就那么娓娓道來,像我國三十年代的白話小說,有著沈從文的舒緩與張愛玲的銳利。她不是平鋪直敘,而是經(jīng)常省略掉一部分,只在最關(guān)鍵處展示幾個細(xì)節(jié),那些細(xì)節(jié)有著非同尋常的重量,如同一部電影,只是用蒙太奇的手法呈現(xiàn)幾個場面,便讓你感受到了整個空間的廣闊。而這幾處細(xì)節(jié),就可以讓你一斑而知全豹,而且,因為只給你幾斑,讓你更生出無限的想象來,心中反而醞釀了更多的精彩。
艾麗絲·門羅善寫短篇小說,而這些短篇卻包容了很多的內(nèi)容,“她在每一個短篇小說中呈現(xiàn)的深度、智慧和精準(zhǔn)比得上很多長篇小說家窮極一生的書寫”(布克國際獎評委會)。她的文筆是濃縮的,如同果珍,哪怕只是一點小末末,也夠你放入一杯水中品味良久。有時候,她只是看似輕描淡寫地說一句話,而你讀來,卻發(fā)現(xiàn),這一句話背后,卻藏著那么多的隱秘與幽微,你只有再聯(lián)系前后文細(xì)細(xì)地讀,才能發(fā)現(xiàn)更多的情節(jié),更多的妙處。
艾麗絲·門羅不愧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作為英語語種的作家,她的小說讓我們讀起來無多晦澀,這除了要感謝翻譯者的功底外,還與她的平實的風(fēng)格是分不開的。她獲得今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絕非偶然。這讓我想起上一屆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獲得者,莫言。莫言與艾麗絲·門羅是有共性的,他們都是講故事的高手,都講述著小人物的命運,都有著令人驚心動魄的細(xì)節(jié),也都有著引人入勝的力量。但他們的風(fēng)格又截然不同。莫言的故事,有著濃重的民族風(fēng)格,他的敘述,更像在講民間的傳奇,有著許多的俚俗、幽默和許多的荒誕。而在這些看似荒誕的故事中,卻隱藏著對人性真實狀態(tài)的揭露和人類命運的悲憫。而艾麗絲·門羅的講述,更像是一個老太太在跟你聊天嘮嗑,絮絮叨叨,有的地方看似沒有邏輯,你以為是這個老人犯了糊涂遺忘了,或者思維混亂了,但聽完后,細(xì)細(xì)琢磨,她的每一句話都那么有條不紊并暗藏玄機,每個故事都是對人性隱秘處的探尋。如果說莫言的小說像傳奇,那么艾麗絲·門羅的小說更像回憶錄。在語言上,莫言的語言是經(jīng)過提煉的民間語言,通俗易懂;艾麗絲·門羅的語言是經(jīng)過文學(xué)加工的敘述語言,平實親切。
感謝這些書,可以讓我得以與這些大師親密對視,讓我感受到閱讀的幸福。也悵恨我自己沒有更多的文學(xué)評論知識,語言如此枯竭,不能充分表達出我閱讀后的強烈感受。只好有待慢慢進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