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賦》注釋商榷二則：“屬”“枕藉”

　　1.屬

　　《赤壁賦》中有“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一句，某教材對其中的“屬”注解為：“通‘囑’，勸酒。”這里把“屬”理解為“勸酒”是有道理的，但認(rèn)為“屬”通“囑”卻有失偏頗。

　　首先，我們檢索歷代古籍，幾乎未見“囑”能表示與勸酒相關(guān)的動作行為�！稘h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所收錄的“囑”的詞義也僅“托付、依托”與“叮囑”兩項(xiàng)。因此以“屬”“囑”相通而確定“屬”表“勸酒”不太符合邏輯推理規(guī)律。

　　其次，“屬”確實(shí)能和“囑”構(gòu)成通假，但也僅限于“托付、依托”與“叮囑”二義，如：

　　（1）宋穆公疾，召大司馬孔父而屬殤公焉。（《左傳•隱公三年》）

　�。�2）又以其通達(dá)，見世事無所凝滯，欲以后事屬之。（曹操《與荀彧書追傷郭嘉》）

　�。�3）日月安屬？列星安陳？（《楚辭•天問》）

　　（4）屬陛下聰明睿智，洞照群情，公聽并觀，不遺小善。（宋•曾鞏《乞登對狀》）

　　以上四例“屬”均通“囑”。文獻(xiàn)中“屬”和“囑”僅在“托付、依托”與“叮囑”二義上形成通假，這剛好和“囑”只能表示“托付、依托”與“叮囑”二義形成相互印證。

　　王力版《古代漢語》對此“屬”的解釋為“注、酌，斟酒給別人喝”，筆者以為此說較為可信。

　　“屬”由于音近而與“注”形成通假，表示“注入”的意思，古已有之，如：

　　（5）弱水既西，涇屬渭汭。（《書•禹貢》）

　　孫星衍疏引馬融曰：“屬，入也�！�

　�。�6）酌玄酒，三屬于尊。（《儀禮•士昏禮》）

　　鄭玄注：“屬猶注也�！�

　　當(dāng)“屬”用于往酒杯里注酒的時(shí)候，便很容易沾染“勸酒”的含義。因?yàn)榈咕茣r(shí)人們往往需要言語的配合，因此注入酒的過程也就是勸酒的過程。當(dāng)“屬”的賓語不是酒器而是對飲者時(shí)，“勸酒”的意思就更為明顯。如：

　�。�7）及飲酒酣，夫起舞屬丞相，丞相不起，夫從坐上語侵之。（《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司馬貞索隱引小顏曰：“若今之舞訖相勸也�！�

　　（8）沙平水息聲影絕，一杯相屬君當(dāng)飲。（韓愈《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

　�。�9）逐客何幸得此，但舉杯屬影而已。（蘇軾《與張朝請書》）

　　正因如此，《漢語大詞典》把“屬”的此義記錄為“注入，斟酒相勸”�！冻啾谫x》下文還出現(xiàn)“舉匏樽以相屬”的句子，這里的“屬”也同樣表示“斟酒相勸”。

　　2.枕藉

　　《赤壁賦》中有這樣的句子：“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蹦辰滩膶ζ渲小跋嗯c枕藉”的解釋是“互相枕著靠著”，而王力版《古代漢語》把它解釋為“互相枕著墊著”�！罢怼北緛碇刚眍^，用為動詞則指枕著，這個(gè)沒有問題。那么“藉”到底是“靠著”還是“墊著”呢？

　　“藉”從草，本義為古時(shí)祭祀朝聘時(shí)陳列禮品的草墊，如：

　�。�10）蕙肴蒸兮蘭藉。（《楚辭•九歌》）

　�。�11）江淮間一茅三脊為神藉。（《漢書•郊祀志上》）

　　用為動詞則表示“以……為墊”，也就是“坐臥在某物上”，如：

　�。�12）嘗晝寢，偏藉上褏，上欲起，賢未覺。（《漢書•佞幸傳•董賢》）

　　顏師古注：“藉謂身臥其上也�！�

　�。�13）芳草秋可藉，幽泉曉堪汲。（唐•溫庭筠《秋日》）

　�。�14）朝登古城口，夕藉古城草。（明•何景明《大梁行》）

　　臥在某物上，其實(shí)也就相當(dāng)于以此物為枕。因此，動詞“枕”和“藉”可以形成復(fù)音詞“枕藉”，表示互相枕著墊著，表現(xiàn)出一種雜亂無章的無序狀態(tài)，如：

　�。�15）禽相鎮(zhèn)壓，獸相枕藉。（班固《西都賦》）

　�。�16）其次年春，瘟疫大作，死者枕藉。（清•錢泳《履園叢話•祥異》）

　�。�17）那時(shí)前后都有槍彈，人多門狹，前面的槍又極近，死亡枕藉�。ㄖ熳郧濉秷�(zhí)政府大屠殺記》）

　　在《赤壁賦》中作者正是要表現(xiàn)酒醉后橫七豎八地躺在船上的樣子，“枕藉”一詞恰當(dāng)?shù)乇憩F(xiàn)出兩人相枕而臥的雜亂狀態(tài)�！跋嗯c枕藉”與前句的“杯盤狼籍”剛好形成印證，共同構(gòu)成物雜人亂的統(tǒng)一。

　　由“屬”和“枕藉”可知，文言詞語的釋義應(yīng)該盡可能跟其本義靠攏，因?yàn)樵谀骋徽Z言環(huán)境中常用而引發(fā)的語境義也應(yīng)盡量在標(biāo)注本義的基礎(chǔ)上標(biāo)明，因?yàn)閷τ诔鯇W(xué)者來說，很可能把語境義當(dāng)成其本身詞義，或者很難判斷其詞匯義到語境義的引申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