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1年的夏天,我的早晨在村莊的憂傷里變得沉重起來,我的目光穿過無邊的綠色行進(jìn)著,我想看穿村莊的內(nèi)心,看清村莊即將到來的災(zāi)難或者哀傷。但我發(fā)現(xiàn)村莊把秘密包裹得太嚴(yán)了,我無法看穿。
薄薄的晨霧里,一陣大風(fēng)吹來,我的目光越過碧綠無際的稻田,稻子們都匍匐著腰,似乎想逃避著什么,無邊的大風(fēng)里縮著頭的稻子是那么可憐而渺小。我突然看見從遠(yuǎn)方急速趕來的雨,雨猶如千軍萬馬,擂著雄壯的戰(zhàn)鼓,吹著沖鋒號向村莊趕來,無際的雨簾里,附近的村莊一個個都直不起腰,在狂風(fēng)中東倒西歪。我突然感到金竹溝打了一個顫,我知道它感到害怕了,我的朋友,難道這就是夜夜哭泣的原因嗎?我知道村莊的災(zāi)難來臨了。
母親佇立在我家的籬笆門口,聽著這多年未曾聽見過的淋漓雨聲,臉色突然變了。一把拉住我,匆匆地趕會了家。母親一下子關(guān)上了大門,我在屋內(nèi)聽見門外是彌漫的雨聲鋪天蓋地,我感到村莊一下一下的抖動,屋子里昏黃的燈光晃動著。災(zāi)難一下子緊緊掐住了村莊的脖子,村莊在無助地掙扎著。
“咕嘟咕嘟”從我家的地板上涌出了大量的混沌的黃色的泥水,所有的盆盆罐罐漂了起來,許多書也漂浮在水面上,有一本書的名字叫《無法逃避》,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從腳邊流走。那一天爸爸不在家,媽媽拉著我和弟弟沖進(jìn)了雨中。我家的房屋在大雨中左右飄搖,并且急速離我遠(yuǎn)去,只留下一片模糊的黑影。
天地間是一道道雨箭,俯沖著猛烈地射向村莊的內(nèi)心。村莊的尖叫一聲高過一聲。四面全是雨的世界,媽媽手足無措。突然就聽見了牛一樣的高聲哞叫,大地突然開裂,從我家門口到羅發(fā)元門前的幾畝左右搖晃的綠色被一片沉重泥漿所裹卷。楊二家、李萬財家的房屋顫抖著想逃離,但剛站起來,沒走幾步又倒在了泥療里。我聽見村莊最后的幾聲哀嘆,然后村莊便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村莊的狗突然都寂滅了,望著他們這個突然陌生的世界,狗也驚嚇得沉默不語一言不發(fā)。泥石流從羅發(fā)元家后的山體上直沖而下,簡姓氏族、羅姓氏族的房屋還沒有來得及逃跑,便全部被泥石流沖進(jìn)了另一個世界。是鋪天蓋地的黃色泥漿突然代替億一片涌動的碧綠,村莊里的人都變得沉默不語。隨后的整個夏天里。村莊都變得沉默不語,凄涼而哀傷。
2001年7月13日,陜西省紫陽縣爆發(fā)百年難遇的洪水,各種媒體嘰嘰喳喳熱鬧不休,只有我的村莊沉默在悲哀里。沒有人知道這個村莊的故事,它在人們過度的熱鬧里被忽略了。
就在這一年,很多人離開了村莊,搬遷去了遙遠(yuǎn)的新疆,村莊更加沉默,在很長的時間里,村莊鴉雀無聲。憂傷的氣息彌漫,淡淡的,村莊里的每一個人都聽見了,淚水默默地從眼前滾落了……
這就是我的金竹溝,這就是金竹溝2001年夏天發(fā)生的事情。很多次了,我都想提起筆,但又多次的放下。那遙遠(yuǎn)的村莊已經(jīng)愈來愈成了我記憶里的一個夢,我無法真切地把握它。但內(nèi)心又多少次告訴我,你必須記下它,關(guān)于村莊最后的受難,是每個村莊的孩子血液里的一部分,走到那里,你都無法忘懷,F(xiàn)在我終于寫下這樣一片拙劣的文字,以此祭拜我的村莊,以安妥一顆不肯安睡的靈魂。阿門!
2005年冬寫于黑龍江
2006年3月26日星期日
※本文作者:鬼子不言※